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新港市立中心医院急诊大厅的惨白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覆盖在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上。消毒水、血腥味、汗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混合成医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陈铭靠在分诊台冰凉的金属边缘,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续三十个小时的轮值,像一把钝锯子,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切割他的神经。
“陈医生!车祸重伤,意识丧失,血压持续下降!快!”护士小刘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肾上腺素瞬间冲散了部分疲惫。陈铭猛地直起身,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风,冲向三号抢救室。自动门嘶哑地滑开,里面是混乱的战场。心电监护尖锐的警报声是主旋律,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是伴奏。担架床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左腿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脸上糊满了血污和碎玻璃渣。
“男性,约三十五岁,高速追尾,安全气囊未完全弹出。颅脑CT显示对冲伤,颅内压升高,多处骨折,内出血严重。”住院医语速飞快地汇报,手上动作不停。
陈铭迅速接手,戴上无菌手套,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准备甘露醇降颅压!加压输血!联系手术室,通知神外、骨科急会诊!”他的声音沉稳,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的锚点。手指翻动伤者的眼皮,瞳孔对光反射极其微弱、迟钝。
就在他俯身,准备检查伤者颈部是否有其他损伤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低语,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晴……别去……海……镜……危险……”
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濒死的喘息。陈铭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看向伤者。嘴唇在无意识地翕动,更多的血沫涌出。
“苏晴?”陈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尘封的记忆里。他的妻子,苏晴,三年前,也是在一个雨夜……
“陈医生?”护士疑惑地看向他。
陈铭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抢救!快!”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搭上伤者颈动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但他更在意的是刚才那句话。“别去海镜”?“危险”?海镜是什么地方?这个垂死的陌生人,怎么会提到苏晴?是濒死的幻听,还是……某种巧合下的呓语?
抢救在争分夺秒地进行。推注强心剂,胸外按压,除颤仪充电的嗡鸣……时间在尖锐的警报声中拉长、扭曲。陈铭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那句“苏晴……别去海镜……危险……”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伴随着心脏一阵紧缩的疼痛。
十五分钟后,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跳动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刺眼的、冰冷的直线。尖锐的长鸣声宣告了终结。
“死亡时间,凌晨三点零一分。”住院医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
抢救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的余音。沉重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这是陈铭熟悉的挫败,但此刻,却混合着一种更加诡异的不安。他疲惫地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目光落在死者苍白、凝固的脸上。那破碎的呓语,是唯一的线索,一个指向他内心最深伤口的谜团。
交接完后续工作,陈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急诊大厅。凌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像一张张扭曲的脸。他发动自己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驶入空旷的街道。
一路无话。只有雨刷器单调地刮擦着挡风玻璃,发出“吱嘎……吱嘎……”的噪音,像在嘲笑他混乱的思绪。苏晴的笑脸,最后那个雨夜她苍白的模样,还有急诊室里那句破碎的“苏晴……危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车子停在老旧的单元楼下。陈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尘埃的味道。然而,下一秒,陈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书架上的书被粗暴地扫落;沙发垫被掀开,扔在角落……这不是普通的盗窃!贵重物品——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电视柜旁的旧款单反相机——都还在原地,毫发无损。
闯入者的目标非常明确——寻找!
陈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肾上腺素再次飙升,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警惕地、无声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厨房、卫生间……都没有人。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卧室的门。
门虚掩着。
他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猛地推开房门!
卧室同样被翻得底朝天。衣柜门大开,衣物被扯出来扔在地上。梳妆台的抽屉被整个拉出,里面的东西散落。陈铭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床头柜。
那里,原本放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
现在,相框还在。但相框里,那张他和苏晴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依偎微笑的照片,被粗暴地撕开了。苏晴的那一半,不翼而飞。只剩下陈铭自己那半张错愕的笑脸,孤零零地嵌在相框里,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陈铭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房间里明明有暖气,他却感觉如坠冰窟。急诊室里濒死者的呓语,家中被精准破坏的现场,被撕走的苏晴的照片……这绝不是巧合!
他缓缓走到床头柜前,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个残破的相框。照片撕裂的边缘像锯齿,割着他的指尖。他看着照片上自己残留的半张脸,眼神空洞。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如同钢针直接刺入大脑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
“呃啊——!”陈铭闷哼一声,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强烈的眩晕感和太阳穴持续的、令人烦躁的胀痛。他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这种剧烈的头痛,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毫无规律,检查也查不出原因。医生只能归结为“神经性偏头痛”。但最近一年,它发作得似乎……更加频繁了?尤其是在接触到某些“特殊”病人,或者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比如现在。
他扶着墙,慢慢坐到床边凌乱的被褥上。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张照片上。
苏晴……海镜……危险……
撕掉的照片……
诡异的头痛……
还有,那个在急诊室咽气前提到苏晴的陌生男人……
这一切,像散落的、沾血的拼图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漂浮、碰撞。一股寒意,比窗外的夜雨更冷,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苍白、布满疲惫和惊疑的脸。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王坤。一个几年前认识,路子很野,自称“私家侦探”的家伙。虽然不靠谱,但或许……能起点作用?
电话拨通,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沙哑声音传来:“喂?谁啊?大半夜的……”
“王坤,是我,陈铭。”陈铭的声音干涩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名字。“陈……陈医生?哎哟,稀客啊!您这白衣天使,半夜找我这种下水道老鼠干嘛?家里水管爆了?”王坤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油滑。
“我家被闯了。”陈铭开门见山,声音低沉,“东西没丢,只撕走了一张照片,我妻子的照片。还有……今晚急诊室有个车祸重伤的,死前提到我妻子的名字,说了‘别去海镜,危险’。”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几秒。再开口时,王坤的声音里那点油滑和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铭从未听过的、近乎凝重的低沉。
“……苏晴?你确定他提到的是苏晴?还说‘别去海镜’?”
“千真万确。”陈铭的心沉了下去。王坤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事情绝不简单。
王坤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快速起床。“陈铭,听着,你现在什么都别动,保护好现场……算了,你那个现场估计也没啥保护价值了。听着,这事儿……有点邪门。电话里说不清。你等我,我马上过去!记住,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别相信你的记忆!”
“别相信我的记忆?”陈铭眉头紧锁,重复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对!等我!我马上到!”王坤语速极快地交代完,没等陈铭再问,电话就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铭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家具凌乱的轮廓,如同蛰伏的怪兽。他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只剩一半照片的相框,冰凉的木框硌得掌心生疼。
王坤最后那句警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别相信你的记忆……”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记忆怎么了?关于苏晴?关于那个雨夜?
急诊室的血腥味,濒死者的呓语,家中被翻找的狼藉,被撕走的照片,王坤反常的紧张和那句警告……还有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
无数的线索碎片,带着冰冷的恶意和尖锐的棱角,在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中疯狂旋转、碰撞。一个模糊却巨大的阴影,正从记忆的深渊和现实的迷雾中缓缓升起,轮廓狰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低头,看着相框里自己那半张残留的笑脸。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僵硬,如此……诡异。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在陈铭紧绷的神经上,也敲打在这个漫长而黑暗的序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