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坤那句“别相信你的记忆”如同鬼魅的低语,在陈铭耳边萦绕不去,混合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敲打着神经。他坐在狼藉的卧室床边,手里攥着那半张残破的相框,相框尖锐的木刺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不断扩大的寒意。

时间在死寂和焦灼中一分一秒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铭的目光扫过被翻得底朝天的房间,试图从这片混乱中找到一丝闯入者的逻辑,一个指向“海镜”的线索。但除了被精准撕走的苏晴照片,其他破坏更像是为了掩盖真实意图的烟雾弹,或者纯粹是搜寻过程中的粗暴痕迹。

他站起身,强忍着太阳穴持续的胀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开始在房间里仔细检查。抽屉的夹层,书本的中间,衣柜顶部的角落……一无所获。闯入者非常专业。

就在他弯腰查看床底时,门铃响了。

短促,突兀,在寂静的凌晨如同惊雷。

陈铭猛地直起身,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卧室门边,侧耳倾听。

“陈铭!开门!是我,王坤!”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紧张的声音。

陈铭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丝毫未减。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下,站着一个人。正是王坤。他比几年前更显潦倒,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穿着一件皱巴巴、领口磨损的旧夹克,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他正紧张地左右张望,手指无意识地搓着。

陈铭打开门锁,拉开门。

王坤像一条受惊的泥鳅,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反手迅速把门关上、反锁,动作一气呵成。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惊魂未定地扫视着客厅的狼藉。

“我的老天爷……”王坤看着满地狼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这……这他妈是遭贼了?”

“东西没丢,只撕走了苏晴的照片。”陈铭的声音异常平静,盯着王坤,“你说‘有点邪门’,什么意思?还有,‘别相信我的记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王坤。”

王坤抹了一把脸,走到相对还算完好的沙发边,一屁股瘫坐下去,老旧弹簧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掏出一包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陈铭,”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沙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觉得我疯了。但我以我……呃,虽然也没啥好名声……但我以我仅剩的那点职业道德发誓,是真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大概三个月前,对,就是那时候。苏晴……苏医生她找过我。”

陈铭的心脏猛地一沉,身体瞬间绷紧:“苏晴?她找你干什么?”三年前苏晴离世,王坤从未提过此事。

王坤苦笑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我当时也纳闷啊!你老婆,堂堂市立医院的医生,找我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私家侦探干嘛?她当时……状态很不好。”他回忆着,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下面全是乌青,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根随时会断的弦。她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笔现金,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陈铭的声音发紧。

“没写具体委托。”王坤摇头,“就一句话:‘如果我出事,或者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把这个交给陈铭。’后面附了一个地址和一个……钥匙?不对,更像是个小小的金属片,上面有奇怪的刻痕。”

陈铭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东西呢?那个信封!”

“我当时觉得她可能是压力太大,胡思乱想,或者得了什么疑心病。”王坤懊恼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那信封我随手就扔在我那个破办公室的抽屉里了,想着哪天她要是问起来再还给她。结果……没过多久,就传来她……她跳楼的消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愧疚。

“然后呢?”陈铭追问,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冷。

“然后?”王坤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后怕,“然后怪事就来了!先是我的办公室被撬了!手法跟你家这个一模一样!翻得乱七八糟,但值钱的东西一样没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信封!果然,抽屉被撬开,里面那个信封不见了!”

“再然后,”王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我开始被人跟踪。不是警察那种,是……阴魂不散那种。感觉总有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不管我在哪。我试过反跟踪,但那帮人滑得像泥鳅,根本抓不住尾巴。有一次,我差点被一辆没挂牌的悬浮车撞死!要不是老子反应快……”

“我报警了,屁用没有!警察说没证据,可能是意外。去他妈的意外!”王坤激动地掐灭了烟头,“我知道,是拿走信封的人!他们知道苏晴委托过我,以为我知道什么!他们在警告我,或者想灭口!所以这几个月,我东躲西藏,跟个耗子似的,连电话都不敢轻易接。”

他看向陈铭,眼神复杂:“直到今晚,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家被闯了,只撕了苏晴照片,还有那个死掉的人提到‘苏晴’和‘海镜’……我就知道,他们没打算放过任何跟苏晴有关的人!包括你!”

“海镜……”陈铭咀嚼着这个地名,“那是什么地方?苏晴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王坤摇头,“苏晴当时就给了我那个地址和金属片,没多说一个字。那个地址,我记在脑子里了,就是怕留纸条出事。”他报出了一个地址,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旧工业区,听起来非常偏僻。

“至于‘别相信你的记忆’……”王坤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这是苏晴当时反复跟我强调的一句话!她说……‘如果陈铭来找你,告诉他,他看到的、记得的,未必是真的。特别是关于我的事。’我当时觉得她精神真的出问题了,但现在……”他环顾着凌乱的客厅,“我他妈有点信了!”

陈铭感觉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旁边的墙壁。苏晴委托王坤?留下警告?地址和金属片?办公室被闯?王坤被追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苏晴的死,绝非自杀那么简单!她预感到了危险,甚至预感到了自己可能会“变得不再是自己”!

“那个金属片是什么样子?”陈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关键。

“大概……这么大。”王坤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形状,“很薄,像是某种合金,颜色有点暗。上面刻着……怎么说呢,不像文字,也不像图案,就是一些弯弯曲曲、特别精细复杂的线条,有点像……电路板?反正看不懂。”

陈铭立刻联想到苏晴的专业——神经内科。以及他偶尔看到的,苏晴在书房翻阅的那些极其艰深的脑神经图谱和前沿论文。那些图谱上复杂的神经回路和信号传导路径……

“那信封被偷走前,你有没有看过里面的东西?除了现金和纸条、金属片,还有别的吗?”陈铭追问。

王坤犹豫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这个……我……我当时确实有点好奇……”

“说!”陈铭的语气不容置疑。

“咳……我就……稍微打开瞄了一眼。”王坤有些尴尬,“现金底下,好像……压着一个很小的、黑色的东西,扁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吓得我赶紧合上了。后来就忘了这事。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个U盘之类的东西?”

U盘!

陈铭的心猛地一跳。苏晴留下的关键信息,很可能就在那个被抢走的U盘里!地址、金属片、U盘……这些都是她留下的线索,指向“海镜”,指向她预感中的危险!

“那个U盘,你没看过内容?”陈铭追问。

“没有!真没有!”王坤连连摆手,“就瞥到一眼,黑乎乎一个小方块。我哪知道是什么内容!再说了,苏医生那么郑重其事,我哪敢乱动?”

线索似乎断了。关键的U盘已经被抢走。只剩下一个地址和一个不知所踪的金属片。

“那个地址,你确定没记错?”陈铭再次确认。

“绝对没错!那鬼地方,我记了几十遍!”王坤肯定地说,“城西老工业区,‘丰泰废弃材料仓库’后面那条断头路尽头,有个被铁皮围起来的旧厂房,门牌号模糊了,但位置错不了!那地方荒得连野狗都不去!”

陈铭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王坤带来的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苏晴的委托、警告、留下的线索、以及她预感到的“不再是自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远超他想象的巨大谜团,一个可能涉及某种可怕力量的阴谋。而苏晴,很可能就是受害者之一。那个在急诊室咽气前提到苏晴名字的死者,或许也是被卷入其中的牺牲品?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王坤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陈铭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去那个地址。海镜。”

“你疯了?!”王坤差点跳起来,“那地方现在就是个鬼屋!而且那些人肯定盯着呢!我这几个月都不敢靠近城西!你这是去送死!”

“我必须去。”陈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苏晴留下了线索,她预感到了危险。那个死者临死前也提到了‘海镜’和‘危险’。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我躲在这里,就能安全吗?”他指了指被撕掉照片的相框,“他们已经找上门了。”

王坤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叹了口气:“妈的……就知道摊上你准没好事。行吧……老子这条烂命,躲了这么久也躲烦了。我跟你去!那鬼地方我熟,至少能带你找到门!不过说好了,情况不对,立马撒丫子跑!保命要紧!”

陈铭点了点头。他没有拒绝王坤的帮助,在未知的险境中,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也多一分……见证。

“不过去之前,”王坤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再次紧张起来,“我得去我另一个秘密据点拿点东西。防身的家伙事儿,还有……苏晴当时给的那个地址,我抄了一份备份,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万一我脑子短路忘了呢!”

“现在就去拿。”陈铭果断道。夜长梦多。

王坤点点头,掐灭第二根烟:“走!开你的车,我的破车太扎眼。”

两人迅速下楼。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陈铭的黑色轿车驶出小区,融入凌晨空寂的街道。王坤坐在副驾,紧张地观察着后视镜。

“前面路口左拐,然后第二个小巷子进去。”王坤指挥着。

车子拐进一条狭窄、堆满垃圾箱的背街小巷,停在一栋破败的、墙皮剥落的筒子楼前。这里的环境比陈铭住的地方还要糟糕数倍。

“等我一下,很快!”王坤拉开车门,敏捷地钻了出去,像只受惊的老鼠,迅速消失在黑黢黢的楼道口。

陈铭坐在车里,神经紧绷,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雨滴敲打车顶的声音单调而压抑。他望向王坤消失的楼道口,那里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楼道口依旧死寂一片。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陈铭。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脸上。他快步走到楼道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腐臭。

“王坤?”陈铭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空洞的回响。

陈铭的心沉了下去。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束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楼梯间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涂鸦。他沿着狭窄、肮脏的楼梯向上走,脚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坤说的秘密据点在三楼最里面一间。房门虚掩着。

陈铭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轻轻推开房门。

手电光扫过屋内。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只有一张破床和一个旧衣柜。同样被翻得一片狼藉!衣物、杂物扔了一地。床垫被掀开,露出下面的弹簧。

而王坤……就倒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王坤!”陈铭一个箭步冲过去。

王坤面朝下趴着,身体微微抽搐。陈铭蹲下身,小心地将他翻过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王坤的胸口,心脏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把样式普通的黑色匕首!匕首几乎全部没入,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刀柄。鲜血正从伤口周围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脏污的夹克和身下的地面。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已经涣散,嘴巴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里似乎露出一点金属的冷光。

陈铭的脑子“嗡”的一声!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探王坤的颈动脉——一片死寂!

“不……王坤!撑住!”陈铭嘶吼着,试图用手去捂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但完全是徒劳。温热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作为一个医生,他太清楚这一刀的位置意味着什么——瞬间毙命!对方是职业杀手!

王坤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那么一瞬,死死地盯着陈铭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紧攥的右手艰难地抬起一点点,似乎想把掌心的东西递给陈铭。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血沫淹没的气音:

“……U……盘……在……保……险……”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

一枚小小的、带着血迹的钥匙,从他掌心滚落出来,掉在粘稠的血泊中。

陈铭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王坤迅速失去温度、变得灰白的脸,看着那刺目的匕首,看着血泊中那枚小小的钥匙,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U盘在保险……哪里?王坤没说完!

凶手!凶手可能还在附近!

陈铭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凶狠地扫视着房间和洞开的房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拿出手机,迅速拍下了现场照片——王坤的尸体、匕首、滚落的钥匙、被翻找的房间。然后,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剧烈的头痛,目光落在王坤松开的手掌上。

除了那枚钥匙,王坤的手掌边缘,靠近拇指根部的地方,似乎用油性笔画着一个极其潦草的符号。陈铭凑近去看。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的三角形。

这个符号,代表着什么?是王坤死前留下的线索?还是凶手留下的标记?

陈铭的心脏狂跳。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凶手可能随时会回来,或者正在暗处看着他!他迅速捡起血泊中那枚冰冷的钥匙,擦掉上面的血迹,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坤死不瞑目的脸,咬着牙,转身冲出这间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房间,踉踉跄跄地冲下黑暗的楼梯。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他手上尚未干涸的、王坤的血迹。他拉开车门,发动汽车,轮胎摩擦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出这条如同坟墓般死寂的小巷。

后视镜里,那栋破败的筒子楼迅速缩小,最终被雨幕吞没,像一个沉默的、吞噬了生命的巨大墓碑。

陈铭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愤怒的火焰,也是誓要揭开真相的火焰。

王坤死了。因为苏晴的委托,因为知道得太多。

那把匕首,是警告,也是宣战。

而那枚染血的钥匙,和那个潦草的符号,成了他坠入深渊后,抓住的唯一一根染血的绳索。

“海镜……”陈铭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如同诅咒,也如同战书。

黑色的轿车撕裂雨幕,朝着城市边缘,朝着那个名为“海镜”的未知炼狱,疾驰而去。方向盘上,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钥匙,硌在他的掌心,如同烙铁。而另一只手上,王坤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正沿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车内的地垫上,发出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