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擎的注视沉重而直接,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
林静没有回避。
她只是平静地站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不过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工作。
“爸!”陆擎快步走到陆司令身边,蹲下身,确认父亲的气息真的平稳了,才松了一口气。
两个军医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震撼。
“司令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一个军医结结巴巴地宣布。
客厅里紧绷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天哪,真的救回来了!”
“就凭几根针?这……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这林家的大女儿,不简单啊!”
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刷着林建国和李秀兰的耳膜。
他们的脑子还是懵的。
恐惧褪去后,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涌了上来。
但李秀兰的反应最快。她捕捉到了宾客们议论中的关键词——林家的大女儿。
对!这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救了陆司令!
这泼天的功劳,怎么能不揽过来?
李秀兰一扫刚才的惊慌失措,脸上瞬间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她一个箭步冲到陆司令床边,挤开还蹲着的陆擎,一把抓住林静的手,高高举起。
“哎呀,让大家见笑了!我们家这大丫头,就是性子倔!从小就跟我学了点土方子,没想到今天还真派上用场了!”
她的嗓门又高又亮,充满了炫耀。
林建国也立刻反应过来,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陆司令另一边,摆出一副欣慰又后怕的家长姿态。
“是啊,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看医书,我们也没拦着,就当个兴趣。没想到……唉,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静静,你这次太鲁莽了,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嘴上是责备,可那上扬的嘴角,分明是在邀功。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他们三言两语,就把林静那神乎其技的医术,描绘成了“祖传土方子”和“小孩子看闲书”的偶然结果。
既摘除了“封建迷信”的风险,又把功劳牢牢地按在了“林家教导有方”的功劳簿上。
周围的宾客们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家学渊源啊!”
“我说呢,林科长家果然是藏龙卧虎!”
“李夫人您可真会教孩子,茜茜那么优秀,这个姐姐也这么厉害!”
赞美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主角变成了林建国和李秀兰。
他们满面红光,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仿佛刚才那个要死要活、喊着让林静滚回去的人不是他们。
林茜站在人群外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乡巴佬一来,就夺走了所有的光环!
她不甘心!
林静被李秀兰紧紧抓着手,那股虚伪的热情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她想抽回手,李秀兰却抓得更紧了。
“姐姐,你太厉害了!”林茜也挤了过来,脸上挂着完美的、崇拜的笑容,“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会医术呢!爸妈也真是的,把姐姐藏得太深了!”
她的“夸赞”,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所有人,林静的“厉害”是突然冒出来的,是可疑的。
林静终于开口了。
她的吐字很慢,很清晰,足以让周围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住在家里,你们怎么教?”
一句话,让李秀兰和林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客厅里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宾客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林静没有停,她继续说,每一句话都剖开那层虚伪的温情。
“我被接回来,住在堆杂物的阁楼里,你们来看过一眼吗?”
“什么?住阁楼?”有宾客低声惊呼。
“我身上这件裙子,是你不要了的旧衣服,这就是你们为我准备的认亲宴礼服?”
“从我进门到现在,你们问过我一句在乡下过得好不好吗?你们关心的,只有我会不会给你们丢人。”
“学医?”
林静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是彻骨的寒冷。
“我的医术,是在孤儿院里,为了能让弟弟妹妹们在生病时少受点罪,一个字一个字啃书本,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在自己身上试出来的。这,跟你们林家,有半分钱关系吗?”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吹捧和赞美,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宾客们脸上的表情,从羡慕,到错愕,再到精彩纷呈的尴尬。
阁楼?旧衣服?不闻不问?
这些词,和林建国夫妇刚才那副“教导有方”的嘴脸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出绝妙的讽刺剧。
李秀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在她看来懦弱胆小的乡下丫头,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家里的丑事全都抖落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静的鼻子,“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我们说你两句怎么了!你这个不孝女!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林静重复着这个词,她转向林建国,“爸,你是军人,你说说,什么是良心?是把亲生女儿扔在外面二十多年不闻不问,把所有的爱都给一个冒牌货,这也是良心吗?”
林建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青一阵白一阵。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李秀兰彻底破防了,她扬起手,就想朝林静脸上扇过去,“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但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是陆擎。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在林静面前,抓着李秀兰的手腕,坚实得像一把铁钳。
“李夫人,有话好好说。”
李秀兰挣脱不开,又气又急:“陆营长!你别管!这是我们的家事!是我在教训自己不孝的女儿!”
“够了。”
一道虚弱但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床上响起。
是陆司令。
他撑着身体,半坐了起来,虽然气息还有些不稳,但那久居上位的气势,却让全场瞬间噤声。
李秀兰也吓得立刻缩回了手。
陆司令的视线扫过林建国夫妇难堪的脸,又落在林茜那张煞白的脸上,最后,定格在林静身上。
他活了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
刚才那一番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林静迎着他的注视,没有半分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震惊的决定。
“从今天起,我林静,自愿脱离林家。”
“生养之恩,不敢或忘。但二十二年的亲情缺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与其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折磨,不如一别两宽。”
“刚才,我救了陆司令一命,也算是在林家的认亲宴上,为林家挣回了天大的面子。这份恩情,不大,但足以抵消你们带我来这世上,却从未抚养过我的那份亏欠。”
“从此以后,我与林家,再无瓜葛。是死是活,是荣是辱,都与各位无关。”
她说完,对着陆司令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过身,在全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她的背,挺得笔直。
没有一丝留恋。
林茜彻底傻了。
她看着林静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断绝关系?
怎么会这样?剧本不是这么写的!这个乡巴佬,怎么敢?
林建国和李秀兰也彻底懵了,他们甚至忘了去阻拦。他们引以为傲的认亲宴,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他们成了整个军区大院的笑柄。
林静走到玄关,弯腰拿起了自己那个破旧的帆布包。
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陆擎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决绝的背影。直到厚重的木门被打开,又缓缓关上,彻底隔绝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和屋外寂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