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五日，秋高气爽。
清晨的阳光洒在孤儿院的泥土地上。林静告别的场景，比她想的要隆重。
整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围着她，最大的那个男孩红着眼眶，一声不吭地帮她拎着那个小小的帆布包。最小的小雅死死抱着她的腿，哭得抽噎，问她是不是不要他们了。
林静蹲下身，用手帕帮她擦掉眼泪，耐心地哄着：“姐姐是去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学更厉害的本事。学会了，就能保护更多像小雅一样的孩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每个孩子，认真宣布：“以后每个周末，我都会回来看你们。谁要是表现好，我就给他带更好吃的。”
孩子们含着糖，暂时忘记了离别。
张桂兰站在一旁，眼睛红肿。她将一个布包塞进林静怀里，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罐她自己熬的猪油，上面飘着金黄的油渣。
“静静，到了那边，要学会照顾自己。城里人心眼多，别什么都信。受了委屈就回来，阿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哽咽。
林静用力点了点头，给了张桂兰一个拥抱。
“阿姨，我走了。”
她转过身，在全村人的目送下，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公交车。车窗外，院长阿姨和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林静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再见了，过去。
你好，未来。
而此时的林家，气氛却截然相反，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林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扫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双目赤红，漂亮的脸蛋因嫉妒和愤怒而扭曲，“她一个乡巴佬，凭什么能进军区医院！陈伯伯他怎么会！”
她原以为，上次在报名处让林静丢尽了脸，又搬出了陈主任，这件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林静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履历，能拿到考试资格都已经是奇迹，怎么可能真的被录用？
她甚至都已经跟大院里那些小姐妹们吹噓过了，说她那个姐姐不知天高地厚，想攀高枝想疯了，结果被医院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
可现在呢？
昨天下午，隔壁王婶子就提着篮水果，笑呵呵地过来了。
“哎哟，秀兰啊！恭喜恭喜啊！你家大女儿可真是了不得，不声不响就考进了军区总院，当上外科医生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那语气里的羡慕和看好戏的成分，简直不加掩饰。
李秀兰的脸当场就绿了，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个消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家每个人的脸上。
“妈！”林茜冲出房间，对着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李秀兰尖叫，“你就不管管吗？就让她这么得意？她进了医院，以后我们还怎么做人？别人都会说，我们林家把有本事的亲女儿赶出去，留着一个没用的在家里！”
李秀兰被她吵得心烦意乱，猛地将报纸拍在茶几上。
“你叫什么叫！嫌我不够丢人是不是？我怎么管？人家现在是军区医院的医生，是国家的人了！我还能跑到医院去把她抓回来不成？”
李秀兰的心里，比林茜更不是滋味。她嫉妒，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搅动着五脏六腑的悔意。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对林静好一点，没有把事情做绝，那现在享受这份荣耀的，就是她李秀兰！全大院的人都会羡慕她有一个当外科医生的女儿！
可现在，林静的成功，反而成了衬托她刻薄的背景板。
“我不管！我就是不服气！”林茜跺着脚，开始撒泼，“爸！你跟陈主任不是关系好吗？你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是不是……是不是陆家在背后帮她了？”
她想到了陆擎。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站在林静那边。
一直沉默着抽烟的林建国，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只是那紧绷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军区总院外科医生”这八个字的分量。那是他奋斗了一辈子，都未必能企及的社会地位。可这个被他视作乡下野丫头、毫无价值的女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这感觉，就像自己精心呵护的一盆花，怎么浇水施肥都不开花。而被自己扔到墙角的野草，却在一夜之间，开出了最绚烂夺目的花朵。
荒谬，且讽刺。
看着父母一个比一个冷淡的反应，林茜愣住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泪和撒娇，失效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
……
林静对林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她提着帆布包，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顺利找到了人事科。还是上次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张阿姨。
她提着帆布包，按照地址找到了人事科。还是上次那个戴眼镜的张阿姨。张阿姨看到她，表情极其复杂，公事公办地办了手续，叫来一个年轻护士。
“小王，这是新来的林静医生，你带她去外科报道。”
林静跟着小王护士来到住院部三楼。陈主任的办公室门开着。
“陈主任，新来的林医生到了。”
陈主任抬起头，看到林静，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了。欢迎你，林静同志。”
他直接进入正题：“你的情况特殊，算作院聘人员。工资待遇参照同级医生。工作先从管床医生做起，我做你的带教老师，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
这安排，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优待了。
“谢谢陈主任，我一定会努力的。”林静应道。
陈主任点点头，带着她来到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七八个医生，看到陈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进来，都投来各色的目光。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外科新同事，林静医生。”陈主任介绍道，“林静同志虽然年轻，但理论基础扎实，临床思路也很敏锐。希望大家以后互帮互助。”
说完，他指着一个空位，“林静，那是你的办公桌。小赵，你过来一下。”
一个二十七八岁，长相英俊，但眉宇间带着傲气的男医生站了起来。
“陈主任。”
“这是赵启明医生，是我们科里最优秀的年轻医生之一。”陈主任介绍道，“小赵，你比林静早来几年，经验比她丰富，以后多带带她。”
赵启明看了林静一眼，眼神冷淡。他点点头，语气却很敷衍：“知道了，主任。”
林静知道，陈主任这是在给她安排“领路人”，但这个领路人，似乎并不情愿。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赵启明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介绍完毕，陈主任又带着她去了更衣室，领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和一把储物柜的钥匙。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战场。白大褂是你的战袍，手术刀是你的武器。”陈主任看着她，重复了那天面试后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林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她换上那件纤尘不染、带着浆洗后清香的白大褂时，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但那身白大褂，却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沉静而专业的气场。她的眼神，不再是孤女的倔强，而是一名医生的专注与冷静。
她终于，穿上了这身她梦想了两辈子的战袍。
走出更衣室，站在人来人往、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里，林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茜的阻挠，林家的轻视，那些曾经压在她身上的阴霾，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知道，一场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她有知识作为铠甲，有手术刀作为利剑。
她将在这里，证明自己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