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里的空气，在陈主任离开后，变得有些微妙。几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在林静身上扫过，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赵启明，那个被陈主任点名的“优秀年轻医生”，正靠在椅背上翻阅一本德文版的《外科学期刊》。他从头到尾没有抬头，只是在林静走到自己座位前时，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纸张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份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静的座位在办公室最靠里的角落。桌上很干净，只有一部黑色的转盘电话机。她放下帆布包，先去护士站报到。
护士长叫马丽，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说话嗓门洪亮，做事雷厉风行。她看了林静一眼，语气公事公办：“新来的？陈主任打过招呼了。喏，这是你的病人，三楼走廊尽头，32、33、35床，都是准备做阑尾炎手术的，术前准备你盯着点。”
这几个床位，是整个病区里病情最简单、最标准的外科入门病。这种安排，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轻慢。
“好的，马护士长。”林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接过病历夹，转身走向病房。
查房的过程很顺利，前两个病人都是年轻小伙子，典型的急性阑尾炎症状，体征明确。林静仔细询问了病史，检查了腹部，确认了术前医嘱，一切都井井有条。
问题出在32床。
病历上写着：王德发，五十五岁，诊断为急性化脓性阑尾炎，伴有弥漫性腹膜炎。可林静站在病床前，却觉得不对劲。
病人蜷缩在床上，面色灰败，额头上布满冷汗，呼吸短促。林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皮肤湿冷，体温并不高。这和病历上记录的“高热39.2℃”完全不符。
她掀开被子，轻轻按压病人的腹部。病人痛得闷哼一声，但他的腹肌紧张程度，并不像典型的腹膜炎那样呈“板状腹”，而是有一种奇怪的韧性。
“大叔，您除了肚子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林静轻声问道。
“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王大叔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林静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刻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贴在病人的胸口。心音低沉而遥远。
她回到护士站，翻看病人的护理记录。上面最后一次的体温记录是今天早上八点，39.2℃。而现在是上午十点。
“马护士长，”林静走到正在安排工作的马丽旁边，直接开口，“32床的病情记录和我刚才的查体情况有出入。他现在体温不高，但出现了胸闷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心音也很弱。”
旁边一个正在配药的老护士听到了，低声跟同伴嘀咕：“刚来就想推翻老医生的诊断？李医生写的病历，她想干嘛？”
马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林医生，你是不是看错了？王德发的腹膜炎很典型，早上查房的时候，陈主任和李医生都看过了。你刚来，对病人情况不熟，别大惊小怪的。”
林静没有跟她争辩，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只是把我观察到的情况汇报一下。病人的生命体征在发生变化，这不正常。我怀疑，他的问题可能不只是阑尾炎。”
马丽还想说什么，林静已经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她必须立刻找到负责这个病人的李医生。
李医生叫李瑞，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听完林静的汇报，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怀疑。
“林静同志，你的观察很仔细，但有时候经验不足，容易把一些非典型症状放大。”李瑞的语气还算客气，“这个病人从入院开始，所有的症状都指向阑尾炎并发腹膜炎，诊断是明确的。”
“李医生，”林静的目光很坚定，“我不是在质疑您的诊断。我只是觉得，病人目前的状况，用腹膜炎无法完全解释。我建议，立刻给他做一个心电图。”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种由腹腔感染诱发的急性心功能损伤，在前世的一份罕见病例报告中见过，极其凶险。
李瑞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做一个心电图，就意味着她承认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有误。而且，这个提议还是一个刚来的、背景不明的“院聘人员”提出来的。
办公室里，一直埋头看书的赵启明，终于抬起了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李瑞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李医生！不好了！32床的病人突然抽搐，血压掉到80了！”
李瑞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猛地站起来，和林静一起冲向病房。
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王大叔口唇发绀，四肢冰冷。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变成了一条不规则的波浪线，发出刺耳的警报。
“快！推抢救车！准备除颤！”李瑞的声音都在发抖。
“来不及了！”林静大喊一声，她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在床边的脚踏上，借力将半个身体探上病床，以一个标准但极为费力的姿势，双手交叠，找准胸骨下段，开始进行胸外按压。
她的动作标准、有力、频率极快。每一次按压，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周围的慌乱似乎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按压的节奏和监护仪的鸣叫。
“肾上腺素一支，静推！”她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马丽护士长被她这股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就抽了药，推了进去。
一下，两下，三下……
在按压到第二十多下的时候，监护仪上那条混乱的波浪线，突然向上跳动了一下，然后，奇迹般地恢复了窦性心律。
“恢复了！心跳恢复了！”一个小护士激动地叫出声。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瘫软下来。
林静从床上下来，腿有些发软。她擦了一把汗，对已经完全懵掉的李瑞说：“李医生，我高度怀疑是‘感染性心肌炎’引发的急性心源性休克。阑尾炎的感染灶，成了诱因。”
李瑞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林静，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后怕。如果不是林静的坚持，如果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陈主任闻讯赶来时，病人已经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他听完了李瑞带着愧疚的汇报，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林静，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林静的肩膀。
下午，林静回到办公室，发现气氛和早上完全不同了。之前对她爱搭不理的几个医生，都主动跟她打了招呼。马丽护士长特意过来，给她水杯里续满了热水。
“林医生，早上的事，多亏你了。”马丽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林静只是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准备写病程记录。一抬头，正对上赵启明的目光。
赵启明已经放下了那本德文期刊，他看着林静，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漠视，而是多了一丝探究和审视。他什么也没说，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