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周淑兰苦笑一下,“现在不行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写信到厂里,说用咱们的肥皂洗白衬衫、白毛巾,洗的次数多了,衣服就发灰、发硬,没有以前那么柔软亮白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一开始厂里没当回事,技术科的老师傅们都说,是那些人家里水质不好,或者是洗衣裳的法子不对。咱们的配方几十年了都没出过错,怎么可能有问题?”
林知薇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供销社那边退货也多了。以前摆在货架上抢都抢不到,现在人家宁愿买别家新出的什么百花、海鸥,也不买咱们的白雪了。”周淑兰的声音里满是忧虑,“厂里效益一天不如一天,这个月连奖金都发不出来了。厂长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开了几次会,说谁要是能把这问题解决了,直接提拔进技术科当副科长!”
技术科副科长?林知薇心里一动。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
白衬衫、白毛巾,洗多了会发灰、发硬。
去污力和泡沫。
问题是最近一两年才集中爆发的。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一个化学名词瞬间跳进了林知薇的脑海——皂垢。
她上辈子就是化学系的,对这些日化产品的原理再清楚不过。肥皂的主要成分是脂肪酸钠,在硬水里洗涤时,会和水中的钙、镁离子反应,生成不溶于水的脂肪酸钙、酸镁。
这些微小的颗粒就是皂垢,它们会牢牢地附着在织物纤维上。一次两次不明显,可天长日久地累积下来,就会让原本洁白的衣物颜色发灰,触感变硬。
以前大家条件不好对这些细微的变化不敏感,或者没有别的选择,大部分都是黑蓝灰色衣物。
但现在是八十年代,生活水平在提高,市面上也出现了新的竞争产品,消费者的要求自然就高了。北春厂这些老师傅的观念,还停留在“能洗干净就行”的旧时代。
“妈,”林知薇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个问题,我可能能解决。”
周淑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
“你说啥?知薇,你……你别跟妈开玩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没开玩笑。”林知薇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肥皂本身的问题,也不是水质的问题,而是肥皂和水打架了。”
“打架?”周淑兰听得一头雾水。
“对。”林知薇用最简单的话解释起来,“咱们用的水里,有一些眼睛看不见的小东西。肥皂碰到它们,就会变成一种新的、洗不掉的垢,粘在衣服上。衣服洗得越多,这种垢就积得越厚,自然就又灰又硬了。”
周淑兰半信半疑地听着,儿媳妇嘴里蹦出来的这些专业用语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又觉得自己儿媳妇好歹读了书,说出来的话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那……那咋办?”
“很简单。”林知薇胸有成竹,“只要在做肥皂的时候,往里面加一点帮手就行了。这个帮手能抢在肥皂前头,把水里那些不好的小东西都抓住。这样一来,肥皂就能安安心心地洗衣服,不会再结垢了。”
她看着周淑兰依然困惑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这个帮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一些化工原料。用量少,成本低,但效果会非常好。洗出来的衣服,能一直保持原来的颜色和柔软。”
周淑兰彻底呆住了。
她还是不敢相信:“知薇,你怎么……懂这么多?”
林知薇早就想好了说辞,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带上一丝怀念:“妈,我之前想考大学来着,也看了不少书。这个法子我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七八分的把握是有的。”
“您想,我们现在这样,还能更差吗?厂子要是倒了,咱们家怎么办?让我试试,成了,是厂子和咱们家的造化;不成,咱们也没什么损失,无非就是我被人笑话几句,反正我以前也没少被人笑话。”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扎在了周淑兰最在意的地方。是啊,厂子都快不行了,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周淑兰看着眼前的儿媳妇,灯光下,她的脸庞白皙而沉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念头又控制不住着冒了出来。
万一……知薇她真的行呢?
那不仅厂子有救了,她们这个家,是不是也真的能像知薇说的那样,越过越好?
这个念头让周淑兰的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她攥紧了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她猛地一拍大腿,“知薇,周一上班你跟我去厂里!我带你直接去找厂长!”
顾思衍还没到上学年纪,便由周淑兰带着。林知薇则一心扑在了那块小小的肥皂上。她凭着记忆中的知识,反复做起了试验配比。
周一一早,天刚蒙蒙亮。
周淑兰就起来了,她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煮了粥。顾思衍闻着香味,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
林知薇也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袄子和一条工装裤,长发利落地扎在脑后。
整个人看上去既精神又干练,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让人觉得不正经的妖娆感。
周淑兰看着焕然一新的儿媳妇,信心更足了。
三人匆匆吃过简单的早饭,周淑兰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牵着顾思衍的手往隔壁李婶家去。
“他李婶,衍衍今天就麻烦您照看一天,这是五角钱,给孩子凑合顿中饭。”周淑兰说着,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递过去。
李婶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一个三岁大的小孩能吃多少?五毛钱真的绰绰有余了,她脸上瞬间堆满真切的笑,一边假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已经伸手接了过来,转头朝屋里喊了一嗓子:“铁蛋!别趴窗台了,快出来带着弟弟玩!”
话音未落,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就从门后钻了出来。他比顾思衍高了半个头,身子壮实,穿着件半新的海魂衫,袖口已经有些起球。
站在一旁的林知薇看着儿子那副故作成熟的小模样,心里还是软了一下。她趁周婶和周淑兰说话的空档,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点心和几颗水果糖,迅速塞进顾思衍的小口袋里,压低声音说:“留着和院子里的小朋友分着吃。”
顾思衍先是一愣,随即把小脸一绷,一副“我才不稀罕”的酷哥表情,但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手悄悄捂住了鼓起来的口袋。
“要听话,晚饭前妈妈就来接你。”林知薇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次,顾思衍没有躲开,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被李婶牵着进了屋。走出几步远,林知薇忍不住回头,只见那小身影还站在门口,正悄悄地望着她们,见她回头,立刻就把脑袋扭开了。
北春日用化工厂的大门气派又陈旧,门柱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团结奋斗,振兴中华”八个大字,字迹已经有些斑驳。穿着蓝色制服的门卫在传达室里喝着热茶,看着工人们推着自行车,三三两两地涌进厂区。
周淑兰带着林知薇正要往里走,一个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周淑兰,这么早,你带个外人来厂里做什么??”
声音不大,但官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