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雷霆电竞”青训基地入口像一张咧开的金属巨口。冷硬的合金门框上方,猩红的电子屏滚动着冰冷标语:

【优胜劣汰,胜者为王】

【每日训练时长:16小时起】

【神经同步率低于75%者,即刻淘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营养膏的甜腻气味,呛得王硕连打了两个喷嚏。苏晓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飞速扫过大厅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海报——那些笑容灿烂、身披国旗的明星选手,眼神深处却像蒙着一层无机质的玻璃。

“欢迎来到地狱食堂,小菜鸟们。”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训练服、头发挑染成银灰色的青年抱着手臂靠在接待台上,ID“银狼”的金属徽章别在胸口,他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在秦雨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哟,还有个妞?走错片场了吧妹妹?女团海选在隔壁街。”

陈锋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发白:“你他妈——”

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陈锋紧绷的小臂上。是林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却像无形的探针,扫过“银狼”略显浮肿的眼袋、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训练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电极片压痕。

“他刚做完高强度神经同步训练,” 林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里机器运转的低鸣,“反应阈值至少下滑了15%,现在挑衅他,吃亏的是你。”

“银狼”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惊疑。

“哼,牙尖嘴利!” 一声略带沙哑的冷笑传来。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西装、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从侧门走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胸前别着的铭牌写着:雷霆电竞青训经理,周宏。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拿着平板、神情刻板的医生。

周经理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停在林深脸上,像评估一件商品:“心理素质不错,可惜,在这里,光靠嘴皮子活不过三天。李医生,带他们去‘净化室’,签合同前,得先确认你们不是一堆废铜烂铁。”

所谓的“净化室”更像一个高科技审讯室。惨白的无影灯下,冰冷的合金座椅排列整齐。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李医生将几份厚厚的合同拍在金属桌面上,劣质纸张发出一声闷响。“个人信息,填。右下角,签名,摁手印。”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宣读判决书。

苏晓拿起合同,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密密麻麻的条款。他的指尖在虚拟屏上划过,调出几个法律条文窗口进行比对,眉头越皱越紧:“周经理,这份格式合同里,‘资源置换条款’的抽成比例高达90%,并且捆绑了五年优先续约权,这远高于行业平均的50%和三年标准。还有这条‘不可抗力条款’,定义过于宽泛,俱乐部几乎拥有无责解约权…”

周经理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块真丝手帕,擦了擦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小朋友,这里是‘雷霆’,不是慈善机构。签,你们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从骨头里榨出点油;不签…”他抬手指了指门口,“大门在那边,抱着你们那点可怜的天赋,回去继续当网吧里的臭虫。”

“签!” 陈锋梗着脖子,一把抢过笔,看也没看就在“潜力评估A级”几个字后面的签名处狠狠划下自己的名字,又重重摁下手印,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屈辱摁进纸里。王硕犹豫着,最终还是颤抖着手签了名。

林深握着笔,劣质纸张粗糙的边缘摩擦着他掌心的薄茧。合同上冰冷的铅字像无数根针扎进眼底。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苛刻条款,最终停留在角落一行极小的拉丁文注释上:“Astra inclinant, sed non obligant.” (星辰可指引,却非束缚)。这句看似高深莫测的格言,在苏晓调出的法律数据库里,被标注为“常用于规避高风险责任”。

秦雨一直沉默地看着,此刻忽然伸手拿起林深的合同,手指在“资源置换条款”和那行拉丁文之间虚虚划了一条线,又点了点合同末尾的签名处,指甲在纸上留下一个极浅的凹痕,眼神无声地传递着警告。

林深深吸一口气,肺部充斥着消毒水和某种金属冷却剂的味道。他提笔,在签名栏工整地写下“林深”。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沙沙的声响,像某种无声的烙印。

“很好。”周经理满意地收起合同,像收起一叠战利品。“李医生,开始‘净化’。”

所谓的“净化”,是一场冰冷而高效的生理与神经评估。

冰冷的金属贴片粘上太阳穴、后颈、手腕内侧。微弱的电流刺入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密的麻痒和刺痛。林深躺在冰冷的合金床上,头顶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环形扫描仪。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声音像是某种巨兽在颅骨内低语。

“放松,监测基础神经反射弧。”李医生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林深闭上眼,努力放松身体,但精神却高度集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扫描光束如同冰冷的触手,试图探入他的思维深处。他下意识地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这是他长期在网吧嘈杂环境中训练出的本能,隔绝干扰,专注于游戏世界。嗡鸣声似乎被隔绝在外,变得模糊。

突然,一股强烈的、毫无征兆的刺痛感从左手指尖猛地窜起!仿佛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指甲缝!林深身体猛地一弹,闷哼出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同步率波动异常!” 李医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他快速敲击着平板,“左臂尺神经区域出现短暂高敏反应…记录峰值:89.7%!但…稳定性极差,断崖式下跌至71%!”

周经理猛地凑近监控屏幕,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射出精光:“89.7%?!记录!快记录!” 他看向林深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无比,如同饿狼发现了稀世珍宝,“小子,你这神经…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啊!虽然现在还是块破石头,但值得狠狠砸钱打磨!” 他随即又皱起眉头,转向李医生,“稳定性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设备干扰?”

“设备运行正常。”李医生摇头,指着屏幕上剧烈跳动的曲线,“更像是…他自身的神经阈值在应激状态下被强行拉高了。这种峰值可遇不可求,风险极高。” 他调出另一份报告,“另外,他的左手腕部肌腱和指关节存在明显的劳损性炎症,右手小臂肌肉群也处于疲劳临界状态。身体基础…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垃圾堆里才能淘到真金!”周经理毫不在意地挥手,兴奋地搓着手指,“潜力!我要的是潜力!身体?丢给康复科那帮人!给我用最贵的生物电刺激和营养液!榨!往死里榨出他的潜力!” 他看向林深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贪婪,“小子,你走运了!俱乐部会重点‘培养’你!不过,记住,”他俯下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残酷的甜腻,“你欠雷霆的,得用骨头和魂来还。”

林深从合金床上坐起,左手那阵诡异的剧痛已经消失,只留下细微的酸胀感。他沉默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灼烧的幻觉。周经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掠夺欲,比刚才的刺痛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分配到的所谓“宿舍”,不过是在巨大训练场边缘用隔音板勉强分割出的四个“鸽子笼”。空间狭窄得仅能塞下一张合金行军床和一个嵌在墙上的折叠桌板。墙壁是冰冷的金属原色,唯一的“窗户”是一块显示着虚拟蓝天白云的电子屏。

陈锋把自己的背包重重砸在硬板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妈的,比老周网吧的沙发还磕碜!”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林深默默地将那条从老周网吧带来的、带着霉斑和泡面味的毯子铺在床上。灰绿色的霉斑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带着廉价网吧的烟火气和昨夜激战的硝烟味,奇异地冲淡了这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和金属的冰冷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瞬。

“至少…比睡大街强。” 苏晓已经坐在自己床边的折叠桌前,打开了个人终端,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瀑布般刷过,他正在建立一个包含合同条款、训练营规则、已知选手信息的数据库模型,镜片反射着幽蓝的光,“生存第一步:信息建模,风险预判。”

秦雨则靠在她那个狭小的隔间门口,手指在个人终端上快速敲击,屏幕上是复杂的代码流和地图建模界面。她头也不抬:“防火墙三层加密。周宏的权限狗鼻子很灵。”

突然,宿舍区入口传来一阵喧哗和压抑的争吵声。

“凭什么?我交了钱的!我爸明明跟周经理说好的!” 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男声响起。

“小点声!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 另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压低呵斥,“周经理说了,你那操作水平连人机都打不过,硬塞进来就是丢俱乐部的脸!名额有限,懂不懂?‘潜力评估’只是个流程!真想留下来,得看这个!” 传来手指搓动的、令人作呕的摩擦声。

林深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悄然走到隔音板边缘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崭新雷霆训练服、脸色苍白的少年(ID牌:星尘),正被一个梳着中分头、一脸谄媚相的助理教练堵在墙角。那助理教练正用手指比划着一个数字,脸上堆着虚伪的笑:“…这个数,保你安稳待到下月考核。不然,明天‘神经同步率测试’,信不信直接给你报个‘69.9%’?”

“星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可…可我爸已经给过…”

“那是‘入门费’!现在是‘留位费’!规矩都不懂?” 助理教练不耐烦地打断他,“没钱?行啊,后面等着顶你位子的少爷们,排着队呢!” 他作势要走。

“等等!” “星尘”绝望地抓住助理教练的胳膊,颤抖着手腕上的终端,准备转账。

“操他妈的!” 陈锋低吼一声就要冲出去,被林深和苏晓死死拽住。

“你找死?” 苏晓声音急促,“合同第17条:非训练时间滋事斗殴,俱乐部有权无条件解约并索赔!”

林深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助理教练得意洋洋的脸,还有“星尘”转账时终端屏幕一闪而过的刺眼光标。他感觉胸腔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这就是“潜力”?这就是“培养”?这扇通往职业殿堂的大门,比他想象的更加污秽和沉重。

“看够了吧?” 秦雨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方块,上面一个微弱的红点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电子干扰器,微型录音笔级别,三米有效距离,持续十秒。” 她面无表情地将方块塞进口袋,“‘星尘’,ID张宸,他爸是‘雷霆外设’的二股东。周宏这条老狗,连自己东家的骨头都敢啃。”

巨大的圆形训练场像古罗马的斗兽场。几十个合金训练舱呈环形排列,如同钢铁巨兽的卵。空气中充斥着高频电流的滋滋声、散热风扇的轰鸣、还有训练舱内传出的、被隔音材料削弱后依旧沉闷的枪炮与爆炸声浪。一种无形的、高压的“白噪音”笼罩着整个空间,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欢迎来到熔炉!”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款雷霆队服、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男人站在训练场中央,声音洪亮得盖过了背景噪音。他胸前没有ID牌,只有一块磨得发亮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一个简单的“杨”字。他就是青训营总教练,老杨。他的目光像两把淬火的刀子,扫过每一个新人的脸,在秦雨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我是老杨!这里唯一的规矩,就是我的规矩!” 他吼着,“从今天起,你们的名字、过去的成绩,都是狗屁!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燃料!燃烧自己,照亮雷霆的招牌!或者…变成炉底的废渣!”

“现在!第一项!神经同步率基础耐受!目标:维持75%同步率,坚持‘冰原行军’基础地图三十分钟!达不到?滚蛋!受不了?自己按退出键!” 他猛地挥手,指向那些冰冷的合金舱门,“进笼子!”

林深深吸一口气,走向分配给他的训练舱。舱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外部噪音,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头盔内部电子设备启动的细微蜂鸣。眼前一暗,随即强光亮起。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粒扑面而来,虚拟的痛感清晰地传递到面部皮肤。脚下是深可及膝的积雪,每一次抬腿都沉重无比。逼真的严寒感透过神经传感服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同步率校准…连接稳定…开始记录。” 冰冷的系统女声在头盔内响起。

视野左上角跳出一个绿色的数字:【同步率:76.2%】。

林深定了定神,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起初还算顺利,但随着时间推移,单调重复的动作、模拟出的低温环境、以及头盔内部刻意营造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单调风声,开始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他的意志。

【同步率:74.8%…73.5%…72.1%…】 数字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下跌,同时,头盔内部开始响起低沉、混乱、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般的干扰噪音。视野边缘也开始出现不稳定的雪花噪点。

林深咬紧牙关,努力排除杂念,将精神集中在每一次迈步的动作上,想象自己是在老周网吧那个熟悉的破沙发里,专注于屏幕上的每一个像素点变化。他尝试回忆昨夜秦雨在排污管阴影中那精准致命的一跃,回忆冰层在苏晓狙击弹下崩裂的轨迹…

【同步率:71.3%…70.8%…】

左手指尖那熟悉的、针扎般的幻痛感又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视野中的雪花噪点骤然加剧!干扰噪音瞬间放大成尖锐的耳鸣!

“呃…” 林深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虚拟的雪地里。

【警告!同步率低于70%临界值!即将强制断开连接!69.9%…69.8%…】

刺耳的警报声在头盔内炸响!鲜红的数字疯狂闪烁!

不能断!断了就是失败!就是淘汰!周经理那贪婪的目光、助理教练搓动的手指、那份压在箱底的卖身契…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

“啊——!” 林深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猛地绷紧全身神经,将所有的意志力疯狂地压榨出来,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对抗着那试图将他拖入深渊的疲惫与混乱!

【同步率:70.1%…71.5%…73.8%…75.2%!】

【警报解除!连接稳定!】

视野中的噪点潮水般退去,干扰噪音也降低到几乎不可闻的程度。绿色的数字稳定在【75.5%】,微微跳动着。

林深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内衬的传感服,冰冷地贴在背上。他稳住身形,继续在无垠的虚拟冰原上跋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和意志力。但他挺住了。

三十分钟的漫长煎熬终于结束。

舱门嘶嘶开启,林深几乎是虚脱地爬了出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扶着冰冷的舱壁才勉强站稳。汗水顺着额角不断滴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训练场里一片狼藉。呕吐声、压抑的哭泣声、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好几个新人直接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王硕扶着墙壁干呕,陈锋则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训练服湿透,大口喘着粗气,但眼神里却憋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秦雨是少数几个还能保持站姿的人,只是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呼吸略显急促。苏晓靠在训练舱旁,摘下眼镜用力按着眉心,显然也承受了巨大压力。

老杨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场地中央,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这群狼狈不堪的菜鸟。他手中的平板终端亮着,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每个人的同步率曲线和最终成绩。

“张宸!” 老杨的声音像炸雷,目光精准地刺向那个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少年,“平均同步率71.3%,峰值72.8%,谷值64.1%!波动幅度过大!不合格!”

“星尘”浑身一颤,求助般地看向远处观训区的助理教练。那个中分头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装作低头查看平板。

“不…不可能!我明明…” “星尘”绝望地喊出声。

“闭嘴!” 老杨厉声打断,眼神冰冷,“青训营不是托儿所!收拾东西,立刻滚蛋!” 他的目光转向助理教练,“王助理,监督他办理退训手续!立刻!”

助理教练王勋脸上的谄媚瞬间凝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狠狠瞪了失魂落魄的“星尘”一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杨教练。”

老杨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剩下的人,最终停留在林深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那眼神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打量一块刚出炉、尚未定型的生铁。

“第一天,骨头还没软成泥的,算你们运气。” 老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训练场,“明天,训练量加倍!神经同步目标:80%!坚持不住,趁早滚!别浪费老子的电费!”

他转身,厚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林深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老杨办公室那扇磨砂玻璃门后,周经理的身影正晃动着,似乎在激烈地说着什么。老杨推门进去,玻璃门隔绝了声音,但两人肢体动作的幅度显示出谈话并不愉快。

“妈的…这哪是训练…这是要命…” 陈锋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苏晓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凝重:“神经同步80%…根据公开的生理研究报告,长期维持这个数值,对中枢神经系统的负担等同于…”

“等同于慢性自杀。” 秦雨冷冷地接话,她的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远处训练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门口。那里堆放着淘汰下来的旧设备,蒙着厚厚的灰尘。其中一台老式神经同步训练仪的金属外壳上,有一个模糊的、被硬物砸出的凹陷。凹陷边缘残留着一点点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林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跳。那点暗褐色,像极了凝固的血痂。

“喂!新来的!”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银狼”,他带着几个同样穿着训练服、神色倨傲的青年走了过来,眼神不善地在林深、陈锋和秦雨身上扫来扫去,“听说你们几个‘拾荒者’挺横?刚来就害得张少被开了?”

“关你屁事!” 陈锋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银狼”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推陈锋的肩膀:“怎么不关我事?张少可是我兄弟!他走了,他‘孝敬’给周经理的‘资源’,是不是该你们几个补上?嗯?”

他的手还没碰到陈锋,一只冰凉的手更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深。他刚刚还显得虚脱,此刻却站得笔直,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直直刺入“银狼”的眼底。他抓的位置很巧妙,拇指正压在“银狼”手腕内侧一个微微凸起的电极片压痕上。

“银狼”脸色骤变!手腕处传来的不仅是力量,更有一丝微弱却极其清晰的、仿佛高压电流窜过神经末梢般的刺痛感!这感觉他太熟悉了,是过度训练后神经敏感区的应激反应!这小子怎么知道?!

“你…!”“银狼”又惊又怒,想抽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林深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你的尺神经刚受过强刺激,阈值不稳。再强行发力,是想明天测试时同步率暴跌,步张宸的后尘吗?”

“银狼”瞳孔猛缩,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林深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面面相觑,被林深身上那股突然爆发的、沉凝如渊的气势慑住。

林深缓缓松开了手。

“银狼”猛地抽回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深,又忌惮地瞥了一眼林深那只刚刚带给他刺痛的手,最终狠狠啐了一口:“妈的…算你狠!我们走!” 带着人悻悻离开。

陈锋和苏晓都惊讶地看着林深。

秦雨的目光则落在林深那只刚刚抓住“银狼”的手上。林深的手指正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指尖泛着用力过度的苍白。深夜。训练营的高墙电网隔绝了都市的喧嚣,也像囚笼的铁栏,切割着外面稀疏的星光。基地强制熄灯,只有训练场巨大的穹顶结构在黑暗中投下沉默而压抑的轮廓。

林深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身下是那条熟悉又陌生的霉斑毯子。隔壁传来陈锋沉重的鼾声和苏晓翻动资料时终端屏幕的微弱光芒。秦雨的隔间则一片死寂,仿佛无人。

左手指尖那阵幻痛感又隐隐传来,带着微弱的电流般的麻痒。白天训练舱内那濒临崩溃的感觉、周经理贪婪的目光、助理教练搓动的手指、老杨冰冷的审视、“银狼”惊惧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在黑暗中翻腾。

他闭上眼,试图用赵叔在面馆里说过的话来稳定心神:“真正的胜负,在手指碰到键盘前就决定了…心要定…”

可这里没有面馆暖黄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只有金属的冰冷和消毒水的味道。心,如何能定?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像一道影子滑出宿舍区,来到训练场外围一处堆放废弃设备的角落。这里相对僻静,只有巨大的通风管道发出低沉的呜咽。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闪烁。

林深走近,借着远处安全指示灯幽绿的光芒,看到秦雨正靠在一台布满灰尘的旧式神经同步训练仪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信号发射器,微弱的红点正是来自那里。她正对着个人终端低声说着什么,语气急促而冰冷:

“…‘星尘’被清退,周宏吃相太急,惹恼了张家…对,就是那个张宸…他父亲是雷霆外设二股东…老杨今天在办公室和周宏吵得很凶…关于训练强度…神经损伤风险…名单?…暂时只有林深被标记为‘高风险高回报’…同步率峰值89.7%,但稳定度是垃圾…对…同步率波动和神经痛觉异常有关联…还在观察…设备型号…我查了记录…这台报废的‘先驱者VII型’…编号TQ-ZX-074…三年前的事故…使用者ID…权限不够,记录被物理删除…但我找到了这个…”

秦雨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根极短的、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的银白色纤维。她将证物袋凑到终端摄像头前:“…训练服内衬的纳米传感纤维碎片…和这台机器控制台缝隙里残留的吻合…还有…” 她用手指抹过那台报废训练仪外壳上那个暗褐色的凹陷处,指尖沾上一点灰尘,在终端光线下,那灰尘里似乎混杂着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暗红颗粒。“…样本已采集。需要更高权限才能进行生物信息比对。”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终端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和锐利的眼神。

林深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她。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了几秒。通风管道的呜咽声在空旷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雨没有解释,只是默默收起了终端和证物袋,将那个小小的信号发射器也关掉塞进口袋。她走到那台报废的“先驱者VII型”训练仪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冰冷的、带着暗色痕迹的凹陷。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在触碰一道陈年的伤疤。

“这里,” 她背对着林深,声音低沉得像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三年前,烧坏过一个天才的脑子。也…毁掉过很多人的‘梦’。” 她收回手,指尖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沾上了一丝看不见的暗色。“‘雷霆’的根基,是用天才的灰烬和傻子的骨头垒起来的。我们,” 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过是新一批送进炉子里的柴。”

说完,她不再停留,像一只融入夜色的黑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堆满废弃设备的阴影深处。

林深独自站在巨大的阴影里。通风管道的呜咽声仿佛变成了某种沉重而悲伤的叹息。他走到那台报废的训练仪前,冰冷的金属外壳散发着寒意。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个凹陷。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

嗡!

一阵强烈到几乎撕裂他意识的幻痛感猛地从左手指尖炸开!这一次不再是针扎,而是像一把烧红的钝斧狠狠劈进了骨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无数混乱破碎的尖叫、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

“唔!” 林深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但那剧烈的痛感和恐怖的幻象残留却无比真实。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息,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尖的剧痛余波阵阵。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训练仪外壳上那个黑暗的凹陷。三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那个被烧坏脑子的“天才”…是谁?那根银白色的纤维…那点暗红色的尘…还有秦雨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

远处宿舍区隐约传来陈锋翻身时行军床的嘎吱声。

林深用力闭了闭眼,将翻腾的惊悸强行压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沉默的钢铁残骸,转身,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那个狭窄冰冷的“鸽子笼”。

那条带着霉斑的毯子静静地铺在床上,像一个来自旧世界的、沾满风尘的锚点。林深躺下,将毯子拉高,盖住了自己的头脸。黑暗中,劣质布料散发出的、混杂着泡面味的霉味,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毯子下,他摊开左手,指尖在黑暗中无声地屈伸。那幻痛似乎还残留着,隐隐作痛。

“火在灰里…”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老周烟嗓特有的颗粒感。是临行前夜,老周把那破毯子硬塞给他时,一边用那块掉毛的抹布擦拭着蒙尘的“华东网吧联赛S3纪念”奖杯,一边含混不清嘟囔的话。

“…没灭透呢。”

林深攥紧了手指,指尖的幻痛似乎被这动作压下去些许。他闭上眼,不再试图对抗那如影随形的冰冷和压力,而是让疲惫的身体沉入这片由霉斑和旧日气息构筑的、短暂的黑暗港湾里。

窗外,巨大的“雷霆电竞”LOGO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而猩红的光芒,像一只永不餍足的钢铁之眼。在这只巨眼的注视下,无数个“鸽子笼”里,年轻的躯体在冰冷的行军床上沉沉睡去,或辗转难眠,燃烧着梦想、野心、恐惧,也孕育着无声的反抗与深埋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