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面馆后厨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近乎实质的油腻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狭窄的空间被杂物挤占,仅剩的通道尽头,一台覆盖着厚厚污垢的方形机器沉默地蹲踞在阴影里。

“先驱者VII型”。

它的外壳是早已过时的灰白色工程塑料,布满划痕和难以名状的深色污渍。几根粗笨的线缆从它背部延伸出来,纠缠着,最终消失在墙壁上一个被熏得焦黑的插座里。最刺眼的是它正面——一块布满灰尘、边缘甚至有些发黄模糊的屏幕下方,那个本该是神经感应接口的位置。那里没有头盔,没有舒适的凝胶衬垫,只有一个丑陋、狰狞的金属撕裂口。断裂的线头如同烧焦的神经末梢般蜷曲裸露出来,边缘残留着大片大片融化又凝固的塑料残骸和难以清洗的焦黑碳化痕迹,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三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炼狱之火。

林深站在几步之外,目光死死盯在那个焦黑的裂口上。一股混杂着塑料焦糊和金属腥气的冰冷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大脑。胃部一阵翻搅,左手那深嵌入骨的幻痛骤然尖锐起来,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神经末梢疯狂穿刺。他仿佛能“听”到火焰吞噬皮肉纤维时发出的嗤嗤声,能“看”到高温下金属接口融化、变形、死死黏住使用者头颅的恐怖景象。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

赵叔佝偻着背,站在那台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机器旁,昏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泻下,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他像一尊被岁月和苦难风化的石像,沉默地注视着那狰狞的伤口。他那只布满油污和老茧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一圈极其刺眼的焦黑色环状疤痕。疤痕深嵌在皮肤里,边缘扭曲虬结,如同一条丑陋的、永不褪色的烙印。每一次手指的轻微移动,都牵扯着那片死寂的皮肉。

“怕了?” 赵叔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焦黑的裂口上,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幽灵对话。

林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否认,但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不仅仅是怕,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烙印的惊悸和抗拒。

“怕,就对了。” 赵叔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林深。浑浊的眼底深处,没有嘲讽,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如同冻结万年的冰层。“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疼。” 他的目光扫过林深下意识护住的左手,“你那点麻?痒痒挠罢了。”

他不再看林深,径直走到那台报废的“先驱者VII型”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破桌子前。油腻的桌面上,一台外壳发黄、屏幕边角都磨出了塑料原色的老式便携式训练仪,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在一堆螺丝刀、扳手和沾满油污的零件中间。它的键盘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凝固的油点,按键上的字母早已磨损得难以辨认。

赵叔伸出那只布满油污和焦痕的手,毫不在意地拂开桌面的杂物,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他拿起那台便携仪,粗糙的手指拂过键盘上的污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随意。他扯过旁边一根同样布满油污的连接线,一端粗暴地插进便携仪屁股后面满是灰尘的接口,另一端,则被他用力怼进了“先驱者VII型”侧面一个勉强还能用的标准数据输入端口里。

吱嘎——

连接线插入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接口处甚至溅起几点细微的火星。那台沉寂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先驱者VII型”庞大的身躯内部,突然响起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喘息般的电流嗡鸣,随即又陷入死寂。只有它正面那块蒙尘的屏幕,艰难地、极其不稳定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挣扎着亮起一片浑浊的、布满雪花噪点的灰白色光晕。

屏幕中央,一个极其简陋、像素粗糙的登录界面艰难地浮现出来。背景是深沉的黑色,上面浮动着一行行由绿色光点组成的、不断闪烁跳动的字符代码流,如同旧时代黑客电影里的场景。一个孤零零的输入光标,在屏幕中央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赵叔伸出食指,那根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油泥、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在便携仪那积满污垢的键盘上,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了下去。

S-h-a-d-o-w-D-a-n-c-e-r。

幽灵般的ID在浑浊的屏幕上显现。赵叔的手指按下回车键。

嗡——!

“先驱者VII型”内部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如同垂死野兽咆哮般的风扇嘶鸣!庞大的机身甚至微微震动起来,带动着桌面上散落的螺丝钉都发出轻微的震颤声!屏幕上的雪花噪点疯狂跳动,整个画面剧烈地扭曲、拉扯,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臭氧和旧塑料加热后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厨!

林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和机器濒临解体的恐怖感攫紧。他甚至做好了这堆废铁下一秒就爆燃的准备。

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疯狂嘶鸣后,风扇的噪音陡然降低,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老旧风箱般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屏幕的扭曲和雪花也渐渐平息,虽然依旧浑浊闪烁,但画面勉强稳定了下来。

一片巨大的、由极其粗糙的灰色多边形构成的虚拟空间,在屏幕上铺展开来。地图边缘甚至能看到未渲染完成的锯齿状黑色虚空。这是《零度纪元》某个早已被主流版本废弃多年的远古训练图——“幽魂回廊”。地图结构异常复杂,充满了毫无规律的尖锐转角、狭窄的甬道和毫无遮蔽物的空旷死地,设计理念早已被现代战术体系彻底淘汰。

一个由同样粗糙的多边形构成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虚拟角色模型,孤零零地出现在地图一端。角色头顶悬浮着那个绿色的ID:ShadowDancer。它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同样简陋的、由几个多边形棱角拼凑出的近战武器轮廓,依稀能看出是早期版本中一把名为“影牙”的短刀。

没有对手。地图空旷而死寂,只有那个像素组成的“影舞者”静静地站着。

“看好了。”赵叔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他没有戴任何神经感应设备,甚至没有看便携仪那模糊的屏幕。他布满油污和老茧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精准地搭在了便携仪键盘上两个被磨得格外光滑的按键上——W(前进)和D(右平移)。他的左手,则虚悬在几个控制视角和武器姿态的按键上方,指关节微微弯曲,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扣住扳机前的松弛与蓄势待发。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先驱者VII型”那块浑浊的、布满噪点的屏幕。屏幕上,除了那个简陋的角色和空旷的地图,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赵叔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如同精密的液压杆般骤然压下!

键盘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影舞者”模型瞬间动了!不是流畅的奔跑,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违背物理直觉的方式,在按下按键的同一刹那,毫无征兆地向左前方一个毫无遮蔽物的空旷地带猛地做了一个幅度极大的侧闪滑步!

唰!

就在“影舞者”滑步闪开的0.1秒之后!一道由红色像素点构成的、极其模糊的“能量射线”,如同凭空出现般,带着尖锐的破空音效(由训练仪劣质扬声器发出刺耳的“咻”声),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影舞者”刚才站立的位置!射线在地面炸开一小片同样由像素构成的火光!

林深的瞳孔骤然收缩!虚拟对手!一个完全隐形的、由系统模拟的狙击手!它在发动攻击的瞬间,位置信息才被系统延迟渲染出来!一个模糊的、同样由多边形构成的狙击手轮廓,在射线射出的方向一闪而逝!

赵叔根本没看狙击手出现的位置!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屏幕中央那个空旷的点上!在“影舞者”完成滑步闪避、能量射线爆炸的火光还未散尽的刹那,他的左手两根手指如同毒蛇吐信般弹出!精准地敲击在便携仪键盘两个特定的按键上!

“影舞者”手中的简陋短刀模型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绿色刀光轨迹,不是斩向刚刚暴露的狙击手位置,而是划过一个极其刁钻、完全违背常理的弧度,狠狠扎向“影舞者”右侧后方——一片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

噗嗤!

一声模拟利器入肉的、沉闷的电子音效响起!

一个由红色像素点构成的、刚刚从潜行状态解除、正准备从侧后方发动背刺的“潜伏者”刺客模型,如同变魔术般凭空显现!它手中的匕首距离“影舞者”的后心仅有毫厘之差!而“影舞者”那把简陋的短刀,却如同未卜先知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它的虚拟“咽喉”!红色代表“生命值”的像素条瞬间清空!刺客模型僵直,化作光点消散!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狙击弹道出现,到滑步闪避,再到反手盲刺秒杀潜行的刺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多余动作!赵叔那双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在布满污垢的键盘上移动、敲击,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惊世骇俗的反手一刀在眼前不断回放!这不是操作!这根本不是人类神经反应速度能达到的操作!狙击手的攻击、潜伏者的潜行背刺,在系统延迟渲染下,对操作者而言几乎就是同时发生的!赵叔是如何“看”到那个隐形的刺客?他如何能确定刺客的位置就在那里?这根本不是预判!这是…预言!

“看明白了?”赵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屏幕上,“影舞者”依旧站在空旷的地图中央,短刀低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地面残留的狙击爆炸痕迹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刺客死亡光点,证明着刚才的一切。

林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眼前这个穿着油污工装、在面馆后厨佝偻着背的老人,形象和他记忆中任何一位顶尖职业选手都无法重合。没有炫目的操作集锦,没有山呼海啸的观众,只有这台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报废机器,一块浑浊模糊的屏幕,一双在油污和焦痕中翻飞如蝶的手。

“不明白?”赵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他那只焦黑疤痕狰狞的无名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右眼。“眼睛看到的,是刀光,是弹道,是血条…是‘现在’。”他的手指移开,又点了点自己满是沟壑的额头,“这里想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的王八蛋,下一枪会瞄哪儿?他刺空了,是恼羞成怒扑上来,还是吓得缩卵子换地方?是‘下一刻’。”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林深,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林深的皮肉,直刺他混乱惊悸的灵魂深处。“你看到的,是‘影舞者’的刀。我看到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苍凉,“是那个握着鼠标、盯着屏幕的人,在数据流里…留下的‘倒影’。”

“倒影?”林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撬开他认知的枷锁。

“贪功冒进的,倒影是急;畏首畏尾的,倒影是怯;自以为是的,倒影是蠢;走投无路的…”赵叔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变成一种耳语,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倒影是…疯狗一样的狠。”

他布满油污的手指,再次悬停在便携仪肮脏的键盘上方,没有落下。屏幕上,空旷的“幽魂回廊”地图依旧死寂。但林深却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机,正从那浑浊的屏幕深处弥漫出来,锁定了那个简陋的“影舞者”模型!

“真正的胜负…”赵叔的声音如同冰锥,一字一句凿进林深的耳膜,“在手指碰到键盘之前…就决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叔悬停的手指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快!准!狠!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精准地压下两个按键!右手拇指和食指同时划过另外两个键位!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撕裂空气般的决绝!

屏幕上,“影舞者”没有闪避,没有格挡!而是迎着那股无形的杀机,做了一个完全违背物理规则的后仰下腰!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让那个简陋的多边形模型折叠成直角!

嗤啦——!

一道比之前狙击射线更加粗大、更加凝练、带着恐怖电弧的深紫色能量光束,几乎是贴着“影舞者”后仰的鼻尖上方不足一厘米处,狂暴地犁过!光束所过之处,连浑浊的屏幕都仿佛被灼烧得扭曲了一下!轰然撞击在“影舞者”身后的墙壁上,炸开一团刺目的紫色能量乱流!

几乎在紫色光束擦身而过的同一刹那!赵叔的右手食指如同出膛的子弹般重重敲下!

“影舞者”后仰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起!借着后仰的惯性,那把简陋的短刀化作一道凄厉到极致的绿色流光,不是斩向光束射来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而是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狠狠向上捅去!目标——是地图上方一片由粗糙多边形构成的、毫无意义的“天花板”!

噗!

刀锋入肉的音效沉闷响起!

一个由猩红色像素点构成的、体型庞大、肌肉虬结的“重装狂战士”模型,如同鬼魅般从天花板那一片看似实心的多边形结构中“渗透”而出!它庞大的身躯正做出泰山压顶般的扑击姿态,手中由像素构成的、狰狞的能量战锤距离“影舞者”的头顶仅有咫尺之遥!而“影舞者”那把向上捅刺的短刀,却如同未卜先知的毒牙,精准无比地自下而上,贯穿了它虚拟的、毫无防护的下颚!猩红的血条瞬间蒸发!狂战士庞大的身躯僵在半空,随即轰然砸落,化作光点消散!

轰!!!

“先驱者VII型”内部的风扇发出了垂死般的最后一声咆哮!屏幕上的画面疯狂闪烁扭曲,随即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浓烈的臭氧和塑料焦糊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连接便携仪和废铁机器的数据线接口处,甚至冒出了一缕刺鼻的青烟!

后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扇停转后,机器内部零件因高温而发出的、细微的噼啪收缩声,以及林深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赵叔缓缓收回悬在键盘上方的手。那只手,尤其是无名指上那道焦黑的环状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看也没看那台彻底死机的废铁,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深惨白如纸的脸上。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却比刚才更加冰冷,“天花板…从来都不是安全区。规则?地图边界?那是给循规蹈矩的‘活人’定的。” 他那只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轻轻拂过便携仪键盘上那层厚厚的污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酷。

“真正的猎场里…没有规则。只有想让你死的人,和他们藏在‘规则’后面…磨得飞快的刀。”他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林深,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深惊恐、震撼、如同被风暴蹂躏过后的脸孔。

“胜负,在手指碰到键盘前就决定了。决定它的是这里…”赵叔布满油污的食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缓缓下移,指向林深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有这里。是你能看到多少‘倒影’,是你能…闻到多少藏在数据流里的血腥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深依旧在无意识颤抖的左手。

“至于你那点麻?痒痒?”赵叔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怜悯的弧度,“等你哪天…真的被烧过,闻到自己皮肉的焦糊味,再来说…什么是‘代价’。”

他不再看林深,佝偻着背,转身走到那台彻底报废的“先驱者VII型”旁,拿起那块油腻的抹布,开始沉默地擦拭机器外壳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那场在死亡边缘起舞、颠覆认知的幽灵之战,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和屏幕上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无声地证明着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存在。

林深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赵叔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胜负在键盘之外…倒影…血腥味…规则后的刀…

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左手。那深嵌入骨的酸麻幻痛,此刻在赵叔那焦黑的疤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值一提。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被强行撕开认知屏障的刺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真正的深渊…他刚刚窥见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老旧弹簧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撕裂了后厨死水般的寂静。老周踉跄的身影裹着寒风和更浓烈的酒气闯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半瓶廉价的劣质白酒。

“老赵!老赵!你他妈…又躲这儿…鼓捣你那些…破铜烂铁…”他大着舌头嚷嚷,浑浊的醉眼扫过彻底黑屏、冒着青烟的“先驱者VII型”,又落在僵立如木偶的林深身上,嘿嘿怪笑起来,“哟!小林子…让…让你赵叔…给…给你开小灶…开傻了吧?哈哈…他那套…早…早他妈过时了!现在…嗝…现在讲究的是…快!准!狠!是…是同步率!是…嗝…是烧钱的高科技!”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林深身边,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他伸出油腻腻的手,用力拍在林深僵硬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林深一个趔趄。“听…听叔的!别…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训练…训练营…老杨…老杨那狗日的…虽然…虽然手黑…但…但人家那套…管用!练!往死里练!把…把神经烧到冒烟…把…把手速飙到…抽筋!那…那才叫…真本事!”

老周唾沫横飞地说着,又灌了一口白酒,酒液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流进衣领。他完全没注意到赵叔擦拭机器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只布满油污的手背上,青筋无声地绷紧了一瞬。

“老周,”林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静,“刚才…那三个虚拟目标…系统延迟是多少?狙击手、刺客、还有那个…从天花板下来的…”

“啊?”老周愣了一下,醉眼朦胧地回忆,“那…那破地图…‘幽魂回廊’?老掉牙的玩意儿…延迟?系统模拟…为了…为了增加难度…我记得…好像是…200毫秒…对!200毫秒!嘿…赵瘸子…就爱玩…这种…阴间玩意儿…”

200毫秒。林深的心脏猛地一沉。人类的极限神经反应时间通常在150-300毫秒之间。这意味着,从系统“告诉”操作者攻击到来,到操作者做出反应指令,留给大脑处理信息和手指执行操作的时间,仅有200毫秒!这还是在理想状态下!而赵叔刚才的操作,闪避狙击、反杀刺客、预判天花板伏击…每一次都是在攻击“显现”前就已经开始动作!这不是反应,这是彻头彻尾的预知!在200毫秒的延迟地狱里,预知死亡!

这根本不是“过时”!这是超越了时代理解的、近乎妖孽的战斗本能!

“哼。”一声极轻、却如同冰屑摩擦的冷哼从灶台方向传来。

赵叔依旧背对着他们,佝偻着腰,用那块油腻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先驱者VII型”焦黑接口边缘一块顽固的污渍。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那声冷哼,仿佛只是机器内部某个零件冷却收缩的声音。

“看…看见没?”老周指着赵叔的背影,得意地对林深挤眉弄眼,又灌了一口酒,“怂了!被…被我说中了!跟不上…时代了!”他打了个酒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猛地一拍林深的肩膀,“对…对了!小林子!想…想不想…开开眼?见识见识…真正的…老炮绝活?”

林深还没反应过来,老周已经摇摇晃晃地冲到前厅,片刻后又摇摇晃晃地冲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正是他之前带来的那个锈迹斑斑、刻着“华东网吧联赛S3”字样的奖杯底座。

“看…看看!”老周献宝似的把那沉甸甸、布满铜绿和锈蚀的底座塞到林深手里。底座冰凉粗糙,边缘那道秦雨划出的新鲜金属划痕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这…这玩意儿…可不光是…破铜烂铁!”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它…它是个钥匙!”

“钥匙?”林深皱眉,手指摩挲着那道新鲜的划痕,触感锐利。

“对!钥匙!”老周嘿嘿笑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用力戳了戳那道划痕,“划开…划开这层…狗屁的‘规则’!看到…看到下面…藏着什么了吗?”

林深低头,借着后厨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去。那道划痕很深,划开了表面厚厚的铜绿和锈层,露出了下面相对光亮的金属基底。而在那划开的金属断面上,似乎…并非完全平整的铜合金?在划痕最深、最靠近边缘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铜锈和污垢被刮掉的地方,极其细微地…露出了一小点截然不同的银白色金属光泽!那光泽极其微弱,如同米粒大小,混杂在铜锈和划痕的毛刺里,如果不是老周刻意指出,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那是什么?镶嵌物?夹层?

“看…看到了吧?”老周醉眼朦胧,得意地晃着脑袋,“当年…嘿嘿…当年我们…打比赛…这帮孙子…玩的脏啊!线…线下赛!机器…机器都是他们…提供的!嘿…结果…结果你猜怎么着?磐石…磐石那小子…心细!赛前…赛前检查他那破鼠标垫…底下…底下他妈…被人…粘了个…指甲盖大的…信号干扰片!”

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的愤怒和怨毒:“操他妈的!就…就粘在…鼠标垫…背面!比赛打到…最关键…老子的…神经同步…突然…就他妈…断了!跟…跟赵瘸子…烧糊了…那次…一样!眼前一黑…手就不听使唤了!”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里泛起血丝和泪光,“磐石…磐石那小子…后来…后来拆了…所有…所有鼠标垫…最后…最后在这个…奖杯底座…的夹层里…也…也抠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狗屁干扰片!就…就为了…让我们…输得…不明不白!”

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死死盯着奖杯底座那道划痕深处露出的那一点微弱的银白。不是铜绿,不是锈迹…是信号干扰片!三年前,赵叔在训练仪里被烧成焦炭;现在,老周在比赛关键时刻神经同步断裂…背后,竟然可能藏着同样的黑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物理层面直接摧毁选手的神经链接?

这已经不是潜规则了!这是谋杀!

“磐石…那小子…轴!”老周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把这玩意儿…当证据…想…想捅出去…结果呢?结果…第二天…他老家…他妈的…就…就被人…砸了!他…他妹妹…差点…差点…”老周说不下去了,又灌了一口酒,身体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剧烈摇晃。

“后来呢?”林深的声音冰冷,攥着底座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道新鲜的划痕边缘,锐利得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

“后来?”老周惨笑一声,眼神空洞,“后来…磐石…把…把干扰片…都…都毁了。把…把这破底座…给了我…说…说留个念想…也…也留个…警钟。他…他说…‘火在灰里…没灭透呢…’ 妈的…灰…灰都他妈…让人…扬了…”

老周的身体晃了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头歪向一边,酒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油腻的地面上,残余的酒液汩汩流出。鼾声很快响起,混合着浓重的酒气。

后厨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老周沉重的鼾声,和赵叔依旧缓慢而用力擦拭机器的沙沙声。

林深低头,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布满锈蚀和罪恶的奖杯底座。那道秦雨划出的新鲜伤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注视着他。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老周瘫倒的身体,看向灶台边那个沉默佝偻的背影。

赵叔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背对着林深,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着后厨墙壁高处那扇蒙着厚厚油污、透不进一丝光的小气窗。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花白的发茬和微驼的肩线,那身影里浸透的,是比老周醉话里更沉重、更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火在灰里,没灭透…”

老周醉话里的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谶语,在充斥着机油、焦糊和劣质酒气的浑浊空气中,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