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训练营的合金大门在身后沉重闭合,将十六个小时非人淬炼的硝烟、汗臭、消毒水味以及老杨那砂砾磨骨般的咆哮,暂时锁在了那座冰冷的钢铁巨兽腹中。深夜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训练服,刺入疲惫到麻木的骨髓。

城市的光污染在低垂的铅云下晕染开一片病态的暗红。街道空旷,只有寒风在楼宇间呼啸,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四个蹒跚的身影被拉长又缩短,如同四个刚从泥泞战壕里爬出的残兵。

陈锋几乎是被苏晓和林深架着走,头一点一点地垂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战术指令的碎片:“…晶簇…东侧…火力点…冷却…”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苏晓的脸色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镜片上蒙着雾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白气,但他依旧努力挺直脊背,支撑着陈锋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那块不离身的平板,屏幕早已因低温而黯淡。

秦雨走在最前面,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清亮的眼睛。她走得不快,却异常稳定,像一把收入鞘中却依旧绷紧的刀。寒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冰冷的眉梢。

林深落在最后。左手的幻痛在低温刺激下变得格外清晰,不再是针扎或灼烧,而是一种深嵌入骨缝的、持续不断的酸胀和麻痹,伴随着细微的电流窜动感。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都带来一阵细微的痉挛。他将双手深深插进训练服那薄得可怜的口袋里,指尖在冰冷的布料下无意识地蜷缩着,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压住那不受控制的颤抖。

转过街角,昏暗中,一点暖黄的光晕突兀地撞入视野。

“老赵面馆”。

四个褪了色的红漆字,歪歪扭扭地钉在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板上。油腻的玻璃窗上凝着厚厚的水汽,模糊了店内的景象,只透出里面一片朦胧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暖光,像寒夜里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门楣下挂着一串褪色的、落满灰尘的塑料辣椒和一盏同样蒙尘的、光线微弱的小灯泡。门是那种老旧的、带弹簧的木头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股混杂着浓烈骨汤香气、陈年油烟、廉价醋和某种辛辣香料的味道,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四人冻僵的身体和疲惫的灵魂。

店很小,只摆得下四张油腻腻的方桌和几条同样包浆厚重的长凳。墙壁被经年的烟火气熏染成一种深沉的黄褐色,上面挂着的旧式电子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墙角堆着几箱空啤酒瓶,瓶身上凝结着油珠。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尚未散尽的热汤蒸汽。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星的深蓝色工装服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口巨大的、热气腾腾的汤锅前。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专注。粗壮的手臂握着长柄汤勺,在翻滚着乳白色骨汤的锅里缓慢而有力地搅动着,手腕每一次转动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韵律感。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微驼的背影和花白的、剃得很短的头发茬。

听到门响,他头也没回,沙哑低沉的声音混在汤锅的咕嘟声里传来:

“关门,带风。”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经世事的疲惫感。

秦雨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雪沫。温暖的气息和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地包裹上来,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抚慰力量。

陈锋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挣脱了苏晓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在油腻的长凳上,脑袋“咚”地一声磕在同样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满足又痛苦的呻吟,几秒钟后,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苏晓也终于支撑不住,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摘下眼镜,用袖口用力擦拭着镜片上的雾气,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小心地将平板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桌角,屏幕亮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生理指标曲线图,代表神经负荷的红色区域触目惊心。

林深选了靠墙的位置坐下,后背抵着冰凉又油腻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将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放在同样油腻的桌面上,指尖的幻痛在温暖的环境里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深嵌入骨的酸麻感依旧顽固。他闭上眼,让那混杂着油脂、香料和食物本味的复杂气息一点点浸润自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秦雨则站在门边,没有立刻坐下。她的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这间狭小、油腻却充满烟火气的面馆。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墙角堆着杂物,灶台旁挂着一排磨得发亮的铜勺……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一面相对“干净”些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个用透明塑料文件袋仔细封好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网吧联赛海报,上面印着几个同样模糊的ID和日期。海报旁边,则是一张被油烟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照片。

“四碗阳春面,加蛋。” 秦雨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对着那个依旧在搅动汤锅的背影说道。

那背影顿了一下,终于慢慢转过身。

一张被岁月和烟火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向下,刻画出一种饱经风霜的刚毅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花白的短髭倔强地覆盖着上唇和下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白有些浑浊泛黄,眼珠的颜色是极深的褐色,像两口古井,沉静得近乎死寂,所有的锋芒和情绪都被深埋在那片平静的水面之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只有在他偶尔抬眼看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锐光,如同沉入深潭的古剑偶尔折射出的一缕寒芒,转瞬即逝。

他就是老赵。面馆的老板,也是这片街区无数深夜游魂暂时的避风港。

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瘫倒的陈锋、疲惫的苏晓、闭目养神的林深,最后目光在秦雨脸上停留了半秒,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没说话,只是从旁边的大碗里抓出四把细面,手腕一抖,面条如同银线般散开,准确地落入翻滚的大锅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感。

很快,四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清亮的汤底,漂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和翠绿的葱花。细白的面条根根分明,卧着一枚边缘煎得微焦、蛋黄溏心的荷包蛋。简简单单,却散发着无比诱人的、抚慰人心的热气。

陈锋被苏晓推醒,迷迷糊糊地抓起筷子,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发出巨大的吸溜声,仿佛要把所有的疲惫和屈辱都吞进肚子里。

苏晓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但速度并不慢。他一边吃,一边还不时瞥一眼放在桌角的平板,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那些复杂的数据。

秦雨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吃。她用餐巾纸仔细地擦拭着筷子尖,动作一丝不苟,然后才挑起几根面条,慢慢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目光却再次投向墙壁上那张被油烟覆盖的旧照片。

林深端起碗,滚烫的碗壁瞬间驱散了指尖最后一丝寒意。他先喝了一口汤。滚烫、咸鲜、带着浓郁骨香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熨帖了几乎冻僵的五脏六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他连忙低下头,大口地吃着面条。面条爽滑劲道,裹挟着滚烫的汤汁,食物的真实感和温暖感,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撬开了被高强度训练和冰冷规则死死封住的情感阀门。身体的疲惫和神经末梢的幻痛似乎都在这氤氲的热气里得到了短暂的赦免和抚慰。

奇怪的是,除了汤的咸鲜和油脂的丰腴,他几乎尝不出面条本身的味道。味蕾像是被训练营那些蓝色的营养液和消毒水彻底摧毁了,只剩下麻木。但那温暖本身,就已足够珍贵。

面馆里只剩下筷子触碰碗沿、吸溜面条和汤锅持续咕嘟的声响。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弥漫在温暖的空气里,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

秦雨吃得最慢。她放下筷子,端起碗,小口地啜饮着面汤。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始终没有离开墙壁上那张模糊的旧照片。

照片的年代显然很久远了,纸质发黄发脆,边缘卷曲破损,又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染覆盖,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腻的黄褐色“包浆”。画面里是五个穿着同样款式、但颜色早已难以分辨的运动外套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背景似乎是一个简陋的领奖台,身后拉着一条模糊的横幅,只能勉强辨认出“…联网吧…赛…”几个字。

他们的笑容在油污和岁月的双重侵蚀下显得模糊不清,五官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和飞扬的神采。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属于青春和胜利的肆意张扬,与面馆里此刻弥漫的沉重疲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吸引秦雨目光的,是照片最右侧那个身影。他站得稍远一点,手臂搭在旁边同伴的肩膀上,头微微仰着,下巴的线条带着一种桀骜的弧度。尽管面容模糊,但胸前那块用别针别着的、小小的塑料ID牌,却因为表面覆着一层凝固的、半透明的油滴,在顶灯昏黄的光线下,被折射、放大,清晰地呈现出三个磨损严重却依旧凌厉的英文字母:

S-h-a-d-o-w-D-a-n-c-e-r

【影舞者】。

秦雨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出用力过度的白色。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墙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照片上那股陈年油垢和灰尘混合的怪异气味。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距离照片表面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没有触碰,只是虚虚地描摹着那个被油滴放大的ID牌轮廓。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境,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深埋心底的、不敢触碰的答案。

林深也注意到了秦雨的异常。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张照片,也看到了那个被油滴折射得格外刺目的“ShadowDancer”。这个名字,他昨夜在秦雨低语的情报里听过,在老周擦拭的相框里见过,更与那台报废的“先驱者VII型”训练仪和三年前的事故紧密相连。

苏晓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学术探究般的专注,仔细审视着那张承载着过往痕迹的照片。只有陈锋,还在埋头苦干,发出满足的咀嚼声。

“老板,” 秦雨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面馆的静谧,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静,目光却依旧锁在照片上,“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吧?”

老赵正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擦拭着灶台边缘,动作不疾不徐。听到问话,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叹息的“嗯”。

“影舞者…” 秦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ShadowDancer…是个很厉害的ID。”

老赵擦拭灶台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继续擦拭着,粗糙的手指用力抹过不锈钢台面上一块顽固的油渍,发出沙沙的轻响。

“死了。” 他沙哑的声音混在摩擦声里,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实,“骨头渣子都凉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灶台上汤锅咕嘟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陈锋也停下了筷子,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半截面条。

秦雨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众人,面朝着那张照片。林深看到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怎么…死的?” 苏晓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探究欲。

老赵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直起微驼的背,转过身,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苏晓,又缓缓扫过林深、陈锋,最后落在秦雨僵硬的背影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烧死的。”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像三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滚烫的汤锅里,“在那堆废铁里。烧得…连他妈一声都没吭出来。”

他拿起放在灶台边的一个旧搪瓷缸子,里面是深褐色的浓茶。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昏黄的灯光下,林深看到他握着缸子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

“天才?” 老赵放下缸子,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天才的脑子烧起来…味道更冲。” 他拿起那块油腻的抹布,不再看墙上的照片,也不再理会众人,转过身,继续用力擦拭着那口巨大的汤锅边缘,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彻底抹去。

汤锅厚重的不锈钢边缘,在他粗糙的手指和抹布反复的摩擦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压抑的、永无止息的哀鸣。

秦雨依旧站在照片前,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林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绷紧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面汤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弥漫,却再也无法带来之前的温暖慰藉。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寒意,如同照片上那层厚厚的油垢,悄然覆盖了这小小的面馆。老赵那平淡话语里蕴含的惨烈和悲怆,比训练营里任何一次濒死的体验都更加冰冷刺骨。

沉默像粘稠的油污,糊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只有老赵擦拭汤锅边缘那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固执地填充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锋看着碗里剩下的半截面条,突然没了胃口,烦躁地用筷子戳了戳荷包蛋的溏心。金黄色的蛋液流出来,混在汤里,像凝固的血。

苏晓低下头,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一个新的分析页面,标题是《高强度神经同步训练后遗症关联模型(基于LX-7催化案例推演)》。屏幕上冰冷的曲线和数据,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新的、令人心悸的注解。

林深端起碗,将最后一点温热的汤灌进喉咙。那暖意似乎再也无法抵达冰冷的核心。他放下碗,目光落在秦雨僵硬的背影上,又移向老赵那沉默佝偻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胸口。三年前烧死在训练仪里的“天才”,与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无边疲惫的面馆老板之间,到底隔着怎样一条血肉模糊的深渊?那深渊里,是否也埋葬着像他们一样,曾经怀揣着星火般微光的“燃料”?

“老板,” 林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有些干涩,“再来一碗面汤行吗?热一点的。”

老赵擦拭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抬起拿着抹布的手,随意地朝灶台旁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汤桶指了指,意思自己舀。

林深起身,拿起桌上一个空碗,走到汤桶边。巨大的汤桶里,乳白色的骨汤还在微微翻滚,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拿起长柄汤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浓汤。就在他准备将汤倒进碗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汤桶旁边墙壁上挂着的一排磨得发亮的铜勺。

其中一把铜勺的柄上,刻着几个极其微小、几乎被磨平的字母:Z.Y.F。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缩写…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是那份关于“先驱者VII型”事故的模糊记录?还是秦雨昨夜提到的某个关联ID?记忆碎片在极度疲惫的大脑中混乱地翻腾,一时无法抓取。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

“小心烫。”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边响起。

林深悚然一惊,手一抖,滚烫的汤勺差点脱手!滚热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真实的灼痛感!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老赵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侧,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油烟味和淡淡的廉价烟草气息。老赵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正看着他溅到汤的手背,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林深手里有些颤抖的汤勺。

“我来。” 老赵的声音依旧平淡,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稳稳地舀起一勺汤,手腕轻巧地一转,浓汤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准确地注入林深手中的碗里,一滴未洒。

林深端着那碗滚烫的汤,看着老赵沉默地转身,继续去擦拭那口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汤锅。刚才那瞬间的贴近和那声提醒,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把刻着“Z.Y.F”的铜勺,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林深的记忆深处。

他端着汤回到座位。陈锋已经趴在桌子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似乎又睡了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苏晓还在专注地对着平板敲打,屏幕上复杂的神经信号图谱旁边,新增了一个标注着“Thermal Injury Risk”(热灼伤风险)的红色区域。

秦雨终于从照片前转过身,回到了座位。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层更深的冰壳。她拿起筷子,却没有继续吃面,而是用筷子尖蘸了一点碗里残余的汤底,在油腻的桌面上,极其缓慢而专注地,画了起来。

林深凝神看去。

秦雨画的不是别的,正是“永夜迷宫”地图里,那个极其刁钻的、差点要了他命的通风口位置!她用蘸着面汤的筷子尖,精准地勾勒出通风口的轮廓、栅栏滑开的轨迹,以及那只骨质钻头口器噬咬的角度!旁边还用极小的字标注了几个参数:风速、湿度、粘液滴落频率…甚至还有那致命一击发动时,环境背景音里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代表冷却系统过载的特定蜂鸣频率!

这不是简单的回忆!这是近乎恐怖的战场复盘能力!在经历了十六个小时的精神摧残后,在刚刚被残酷往事冲击后,她的大脑依旧如同精密的仪器,将生死瞬间的每一个细节都拆解、还原!

“攻击发动前0.7秒,” 秦雨的声音响起,冰冷而清晰,像手术刀刮过骨头,她的筷子尖点在代表钻头口器的线条尖端,“冷却系统过载蜂鸣,频率偏移3赫兹。这是‘永夜迷宫’预设的十七种随机灾难触发器之一,代号‘静默钻探者’。触发概率:1.3%。”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深,“你撞大运了。”

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1.3%的概率…那几乎就是必死的陷阱!如果不是左手那诡异的幻痛在最后关头如同神启般炸开,如果不是那仿佛来自老周的低吼指引…他现在可能已经像三年前的“影舞者”一样,成为一堆焦糊的“废渣”!

“触发条件苛刻,” 秦雨继续用筷子尖在油桌上划着,补充着复杂的参数和逻辑链,“需要同时满足三个环境变量阈值,并在特定时间点位于特定坐标…更像是人为设定的‘清除程序’。”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金属的质感,“老杨…在筛选。”

筛选?用死亡来筛选?林深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比单纯的残酷训练更加令人胆寒。

“妈的…这老狗…” 趴在桌上的陈锋不知何时醒了,听到秦雨的话,从臂弯里发出模糊却充满戾气的咒骂。

就在这时——

叮铃铃!

面馆门口那串褪色的塑料辣椒被猛地撞开,挂在下面的小灯泡剧烈摇晃起来!

一个裹挟着寒风和浓烈酒气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是老周!

他浑身散发着劣质白酒和烟草混合的浓烈气味,头发乱得像鸟窝,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也有些涣散,但看到林深四人,尤其是看到瘫着的陈锋和桌上空碗时,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迸发出一种混杂着得意和心疼的复杂光芒。

“哈!…就知道!…就知道你们这帮小崽子…扛不住了…得…得来老赵这儿…找口热乎的!” 老周打着酒嗝,大着舌头,脚步虚浮地走过来,一屁股重重坐在林深旁边的长凳上,差点把林深挤下凳子。他身上的寒气混合着酒气,冲淡了面馆里原本的食物暖香。

“老赵!老赵!再来…再来碗面!给…给我侄子…补补!” 老周拍着油腻的桌子,震得碗筷叮当作响。他显然把陈锋当成了需要补身体的“侄子”。

老赵背对着他们,搅动汤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老周也不在意,他醉眼朦胧地扫过桌面,目光落在秦雨用面汤画出的、已经开始干涸的迷宫地图和参数上。

“哟…画…画地图呢?” 老周嘿嘿傻笑,伸出沾着泥污的手指,就要去戳那未干的汤渍,“让…让叔看看…你们…嗝…玩啥新花样…”

秦雨眉头一蹙,筷子闪电般伸出,精准地隔开了老周脏兮兮的手指。

老周一愣,随即像是被冒犯了,瞪起醉眼:“小丫头…手…手挺快啊…” 他嘟囔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壁,掠过那张蒙着油垢的旧照片。当他的视线触及照片最右侧那个模糊的身影和胸前被油滴放大的“ShadowDancer”时,浑浊的醉眼猛地一凝!脸上的酡红瞬间褪去几分,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某种刻骨的恨意如同沉渣泛起,扭曲了他醉醺醺的表情。

“操…” 他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猛地抓起桌上陈锋剩下的半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脏兮兮的衣领。冷水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瞬,也浇灭了那瞬间失控的情绪。

他放下杯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又变回了那个醉醺醺的网吧老板。他嘿嘿笑着,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咚”地一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

那是一个生满了铜绿和锈迹的圆柱形奖杯底座。上面刻着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华…东…网…吧…联…赛…S…3”的字样。底座边缘,有一道深深的、新鲜的划痕,在锈迹中显得格外刺眼——正是秦雨那天在网吧,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看…看看!” 老周拍着锈迹斑斑的底座,唾沫星子横飞,带着浓重的酒气,“叔…叔当年…也是…也是这个!” 他竖起一根脏兮兮的大拇指,晃了晃,又颓然落下,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可惜啊…火再旺…也他妈…架不住…有人…往灶膛里…泼冷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前言不搭后语,时而吹嘘当年勇,时而咒骂某个“黑了心的王八蛋”,时而又念叨着“火在灰里…没灭透呢…”

没人打断他。陈锋被吵得烦躁地换了个姿势,把脸埋得更深。苏晓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老周和那个锈蚀的奖杯底座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建立某种数据库关联。秦雨则收回了筷子,用纸巾仔细擦拭着筷尖沾上的油污和干涸的面汤痕迹,眼神低垂,看不清情绪。

林深的目光却牢牢锁在老周带来的那个锈蚀底座上。那道新鲜的划痕…秦雨为什么要划它?仅仅是因为愤怒?还是…那底座本身隐藏着什么?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再次飘向墙壁上那把刻着“Z.Y.F”的铜勺。

Z.Y.F…赵…永…锋?

一个名字的缩写猛地撞进脑海!是老杨!青训营那个铁血教练的名字——杨国栋!不,不对!杨国栋是Y.G.D!

那是谁?

记忆的碎片疯狂旋转,试图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线索。是那份模糊的事故报告里的某个签名?还是秦雨昨夜提到的某个关联者?

就在这时,老周醉醺醺的嘟囔声飘进耳朵:“…姓赵的…怂包…跑得…倒他妈快…留下…留下个烂摊子…”

姓赵的?!

林深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灶台前那个沉默佝偻的背影——老赵!赵叔!

Z.Y.F…赵…永…丰?赵…勇…峰?无数可能的组合在脑中闪过。

仿佛感应到了林深灼热的目光,一直背对着众人、沉默搅动汤锅的老赵,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布满老茧、握着长柄汤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汤锅里,乳白色的骨汤在持续翻滚,升腾起浓郁而温暖的白色雾气。这雾气弥漫开来,模糊了墙壁上那张承载着血泪和灰烬的旧照片,也模糊了老赵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面馆里,只剩下汤锅持续的咕嘟声,老周断断续续的醉话,和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谜团,如同窗外愈加深沉的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