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面馆”油腻的玻璃窗隔绝了城市夜晚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沉重和冰冷。空气里浓郁的面汤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苦涩的粘稠感。
林深、陈锋、苏晓、秦雨围坐在角落那张包浆最厚的方桌旁。桌上四碗刚出锅的阳春面,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脸。没人动筷子。沉默像一块湿透的厚毡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磐石(ID: Rock)独自坐在靠门的长凳上,背对着他们,微微佝偻着。那条缠着新肌效贴的左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下午被陈锋掀翻的热汤泼溅留下的油渍在黑色布料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沉默地抽着最廉价的卷烟,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缭绕着他花白的鬓角,整个人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即将崩塌的礁石。
下午在“铁幕”主场遭遇的耻辱性横扫,运营总监李薇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赞助商交流”,以及磐石最后那句重逾千钧的“沉住气”…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碾碎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陈锋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缠着绷带、依旧隐隐渗出血迹的右手。那拳砸在金属柜门上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回,混合着解说惋惜的语调、对手离场时轻蔑的眼神、李薇公式化的笑容…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滚、灼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苏晓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面前的平板亮着,屏幕上不再是复杂的数据分析,而是一个打开的、界面极其简洁的医疗费用结算平台。深蓝色的背景上,几行猩红的数字如同滴血的伤口般刺眼。他手腕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医疗手环,屏幕一直处于待机的微光状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环冰冷的金属外壳,镜片后的目光涣散,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秦雨(ID: Frost)是唯一看起来还算平静的。她小口地喝着面汤,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但林深敏锐地注意到,她握着汤匙的手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清冷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所有外界的窥探。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压抑。
林深自己的左手,那深嵌入骨的幻痛如同附骨之疽,在死寂的氛围中变得格外清晰。下午赛场上被“壁垒”一枪钉死的无力感,磐石伤臂上那片刺眼的油污,李薇审视商品般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冲击着他的神经。他尝试深呼吸,试图用赵叔那“胜负在键盘之外”的箴言来稳定心神,但胸腔里充斥的只有冰冷的铅块和无处宣泄的挫败。他拿起筷子,试图挑起几根面条,筷子尖却在碗沿上磕碰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这时——
哐啷!
面馆那扇老旧的弹簧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挂在门楣上的褪色塑料辣椒串和那盏蒙尘的小灯泡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叮当乱响!
寒风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更为刺鼻的、类似消毒水混合着陈年汗渍的酸馊气味,瞬间灌了进来。
一个身影堵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干瘦得近乎佝偻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沾着不知名的污渍。头发花白油腻,胡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戾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布满血丝,此刻正像探照灯一样,在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面馆里急切地搜寻着,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陈锋身上!
“阿锋!” 男人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令人不适的痰音。他一步跨了进来,带进一股更浓重的寒气和不洁的气味。
陈锋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当看清门口那人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深切的难堪,瞬间扭曲了他年轻的面孔!
“爸…?!” 陈锋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震惊和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陈父根本没理会陈锋的质问,也仿佛没看到桌旁其他人和角落里沉默抽烟的磐石。他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儿子,或者说,只有儿子身上那件崭新的、印着“星穹”队徽和“Blaze”ID的深蓝色训练服。他踉跄着冲到桌前,枯槁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猛地戳向陈锋的胸口,几乎要戳到那崭新的队徽上!
“打游戏?!打游戏?!” 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锋脸上,“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那个狗屁训练营!你他妈就给我打游戏?!” 他猛地从破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屏幕碎得如同蛛网的旧款折叠手机,手指颤抖着,用力戳着屏幕上一个刺目的红色图标!
嗡——
一道微弱的蓝光从手机裂开的屏幕中投射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方形成一小块极其不稳定、边缘不断抖动的模糊全息影像。
影像顶部是几个猩红的大字:“天海市第七医院透析中心费用催缴通知单”。
下面是一长串冰冷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最下方一行加粗放大的红字如同泣血:“最后支付期限:2037年12月5日”(即下个月初)。
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用力戳着那行最后的红字,指甲缝里的黑泥几乎要嵌进虚拟的光影里。
“看看!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陈父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滔天的怨毒,“你妈的命!就吊在这台机器上!下个月!下个月要是续不上费!机器一停!她…她就得活活憋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锋惨白的脸,“你他妈告诉我!你打游戏!能打出钱来吗?!能打出你妈的命来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锋的心脏!他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屈辱而剧烈摇晃!他张着嘴,想反驳,想怒吼,想告诉父亲自己不是在“打游戏”,自己是在打职业!是在为了一个遥不可及却无比炽热的梦想拼命!但看着父亲枯槁绝望的脸,看着桌面上那刺目的催缴通知,看着那代表母亲生命倒计时的猩红日期…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阵破碎的、野兽般的低吼!他只能死死攥紧缠着绷带的拳头,指缝间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白色的纱布!
面馆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苏晓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医疗手环。秦雨放下了汤匙,清冷的眸子看向状若疯癫的陈父,又看向濒临崩溃的陈锋,眼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陈父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他自己的心上。梦想?在赤裸裸的生存现实面前,梦想的重量,轻得如同一缕随时会被寒风吹散的青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蜂鸣声,突然从苏晓的手腕上炸响!
是那个黑色的医疗手环!
苏晓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比陈锋还要惨白!他慌乱地用手指去按手环侧面试图关闭蜂鸣,但手抖得太厉害,按了几次都没成功。刺耳的蜂鸣如同催命符,在死寂的面馆里疯狂回荡!
嗡——
手环狭小的屏幕上,蓝光闪烁,一个极其微小的全息影像艰难地投射出来,只有巴掌大小,影像边缘还在不断抖动、扭曲。
影像里,是一个极其瘦弱、面色蜡黄的中年妇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的头发稀疏枯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影像似乎是从她病床前的某个监控设备传来的。她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涣散,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极其微弱的气音。影像下方,一行细小的红色状态文字在不断闪烁:[远程体征监测:血压过低,心率异常,血氧饱和度下降!请立即联系医护人员!]
“妈…妈!” 苏晓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操作手环进行远程呼叫,但颤抖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那微小的全息影像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就伴随着一阵剧烈的信号干扰波纹,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只剩下手环屏幕中央那不断跳动的红色警报标志和刺耳的蜂鸣,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苏晓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镜片后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他死死地盯着已经熄灭的手环屏幕,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还在为母亲医疗费发愁的沉重,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警报彻底击碎!数据可以计算,账单可以挣扎,但屏幕上母亲那濒危的面容和刺耳的警报声,是任何逻辑和分析都无法承受的致命一击!
梦想?现实?在这一刻,现实露出了它最狰狞、最冰冷的獠牙,轻易地将梦想撕扯得粉碎!
“哈…哈哈哈…” 陈锋突然发出一阵嘶哑、绝望、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他血红的眼睛扫过苏晓手腕上刺目尖叫的手环,扫过桌面上母亲催命符般的全息账单,最后定格在自己父亲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所有的压抑、屈辱、愤怒、对未来的恐惧和对现实的无力感,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钱?!命?!” 陈锋猛地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动作狂暴得如同失控的野兽!
哗啦——!!!
滚烫的面汤、瓷碗的碎片、油腻的筷子…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猛地泼洒开来!
滚烫的汤汁和面条,如同愤怒的岩浆,劈头盖脸地泼向了坐在门边长凳上、沉默抽烟的磐石!大部分泼在了他缠着肌效贴、肿胀发紫的左臂上!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肌效贴瞬间灼烧着本就受伤的皮肉!油腻的汤水顺着黑色的布料迅速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磐石的身体猛地一震!夹在指间的廉价卷烟被烫得掉在地上。他佝偻的背瞬间绷紧!花白的头发垂下,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那条伤臂在滚烫汤汁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但他没有动,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是死死咬住了牙关,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目光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沉住气?!” 陈锋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磐石那条被热汤淋透、剧烈颤抖的伤臂,声音嘶哑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沉到泥里等死吗?!啊?!你看看!你看看!!!” 他指着苏晓尖叫的手环,指着地上虚拟催缴单消散的蓝光余烬,指着自己父亲绝望枯槁的脸,“钱呢?!命呢?!我们他妈打的是什么?!打的是个屁!!!沉住气…沉下去…给谁当垫脚石?!给那些玩干扰器的杂种?!给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赞助商?!还是给…给这台…等着喝人血的破机器?!” 他最后指向角落里那台沉默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先驱者VII型”残骸,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彻底扭曲变形!
整个面馆如同被投入了冰窖!滚烫的汤汁在地上流淌,混合着瓷碗的碎片,散发出刺鼻的油腥味。陈父被儿子突然的爆发吓得呆立原地。苏晓的手环还在疯狂尖叫,像为这场崩溃奏响的哀乐。秦雨已经站起,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目光复杂地看着濒临疯狂的陈锋和沉默承受的磐石。
林深僵在座位上,滚烫的汤汁溅到了他的手背上,带来真实的灼痛感,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冲击万分之一!陈锋的咆哮像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磐石那条在热汤下颤抖的伤臂,无声地控诉着这个冰冷世界的残酷!左手那深嵌入骨的幻痛,在这一刻如同海啸般爆发!不再是酸麻,而是无数烧红的冰针和冰冷的火焰同时在他的神经末梢疯狂肆虐、炸裂!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耳边只剩下陈锋绝望的咆哮、苏晓手环的尖叫和…自己心脏被撕裂般的轰鸣!
就在这片混乱、绝望、濒临彻底崩坏的漩涡中心——
角落里,一个一直戴着降噪耳机、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是“流光”(ID: Prism)。
他坐在最暗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面前放着一碗早已凉透、一动未动的面条。他那头标志性的、挑染了几缕银蓝色的碎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巨大的降噪耳机严严实实地罩着他的耳朵,仿佛将他与这个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绝。
然而,就在陈锋掀翻桌子、汤汁泼向磐石、整个面馆陷入狂暴混乱的瞬间。
他耳机的一侧,极其细微地…滑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一道压得极低、带着明显谄媚和贪婪的年轻男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从那细微的缝隙中悄然钻出,清晰地钻进了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耳力过人的林深耳中:
“…李经理您放心!数据包…下一场开赛前半小时,老地方…绝对准时!‘渊默’那小子…对,重点是他的神经同步波形,尤其是高压下的波动峰值和断点特征…您要的‘黑匣子’后台原始日志…磐石那条老狗的伤情评估也有…价钱嘛…嘿嘿,您看‘深蓝动力’那边开的转会费…再加这个数?…行!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下一场…我保证…‘星穹’输得…连他妈裤衩都不剩!”
声音戛然而止。耳机缝隙瞬间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流光依旧背对着所有人,肩膀的线条似乎比刚才更加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置身事外的冷漠。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如同地狱般的混乱场面。
林深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灼热的洪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声音——陈锋的咆哮、手环的尖叫、磐石压抑的喘息、碗碟碎裂的脆响——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毒蛇般的低语在颅内疯狂回荡!
“渊默”的神经同步数据…磐石的伤情评估…“深蓝动力”…转会费…保证输得裤衩不剩…
内鬼!叛徒!就在身边!就在这个刚刚被现实撕扯得血肉模糊、濒临崩溃的团队里!那个被寄予厚望、性格孤僻的天才少年“流光”,竟然在所有人被生存和失败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锋利的匕首,对准了队友的后心!将团队的伤口和核心的秘密,明码标价,卖给了敌人!
愤怒?不!是比愤怒更冰冷、更绝望的东西!是信仰崩塌的轰然巨响!是最后一点星火被彻底踩灭的窒息感!
“呵…”
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叹息,从灶台方向传来。
是赵叔。
他一直沉默地站在那口巨大的汤锅旁,佝偻着背,仿佛眼前这场惨烈的崩溃与他无关。此刻,他缓缓搅动着锅里早已停止翻滚、温度渐失的骨汤。浑浊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扫过崩溃的陈锋、绝望的苏晓、僵硬的秦雨、沉默承受的磐石,最后,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角落流光的背影,落在那台焦黑的“先驱者VII型”残骸上。
“火快灭了…” 赵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疲惫,混在面汤残余的、微弱的白色雾气里,幽幽地飘散开来,如同为这场闹剧送葬的挽歌,“灰…该散了…”
灰…该散了…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林深的灵魂深处!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流光那冷漠的背影!左手的幻痛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不再是针扎火燎,而是一种仿佛整条手臂都被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又投入冰火地狱反复煅烧的剧痛!
梦想?现实?忠诚?背叛?
在这被资本阴影笼罩、被生存重压碾碎、被内部毒刺刺穿的深渊里,那点名为“星穹”的微光,似乎真的…要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