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丫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寂静的芦苇荡里反复切割,每一次抽噎都耗尽了她小小的力气,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几乎窒息的呜咽。她蜷缩在冰冷的淤泥里,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脏污的小脸上泪痕交错,那双曾经惊恐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麻木,仿佛灵魂都被那场屠杀和亡命的奔逃抽干了。

林默仰面躺在冰冷的河床泥地里,后背的伤口被湿泥和腐殖质包裹着,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冰凉的麻痒。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断裂的肋骨间来回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疲惫如同沉重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视野右下角,那层磨损的淡蓝色光晕依旧顽固地亮着,上面冰冷的文字如同审判: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持续下降(中度失血/肋骨骨裂加剧/体力衰竭/轻度感染风险)。】

【警告:外部威胁等级:中(搜索未终止,距离:约300米)。】

【建议:紧急处理伤口/补充水分/寻找安全庇护。】

【当前“精神薪火”储备:极微量(无法兑换)。】

“庇护?安全?” 林默扯了扯嘴角,尝到了泥水的咸腥和一丝苦涩。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芦苇,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身边那个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小小身影。

“小丫…” 他尝试着用沙哑干涩的声音呼唤,刚刚加载的语言包让这带着浓重华北口音的名字脱口而出。小女孩毫无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又往冰冷的泥地里缩了缩,像一只受伤后只想把自己埋起来的小兽。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至少检查一下小丫的情况,但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重重摔了回去。就在这时——

“哗啦…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从他们藏身的芦苇丛外围传来!不是风吹芦苇的自然声响,更像是…某种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拨开枯杆,缓慢靠近!

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屏住呼吸,强忍着剧痛,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泥地上。声音很轻,很分散,不止一处!而且带着一种刻意的、极力压制的节奏感。不是日本兵那种皮靴踩踏或粗暴拨弄的声音!是另一种人!数量…至少三个以上!

“谁?!”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警惕和北方口音的男人嗓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距离他们藏身处不足十米的地方响起!“出来!俺们看见你了!再不出来,开枪了!”

不是日语!是中文!但语气里的冰冷和杀意,丝毫不逊于那些日本兵!

林默的心脏几乎停跳!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是伪军?还是土匪?他脑子飞快转动,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碎的实验服内衬。他下意识地想将小丫护在身后,但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呜呜…” 身边的小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威胁的陌生声音再次刺激到,发出了微弱的、恐惧的呜咽。

这声呜咽,瞬间暴露了他们的精确位置!

“在那边!”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急促低喝。

“包围!小心点!” 那个最先开口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再次响起。

密集的拨动芦苇杆的声音迅速从几个方向朝他们围拢过来!林默甚至能听到扳机被轻轻扣动的细微金属摩擦声!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不能再躲了!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让他眼前金星乱冒,但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嘶哑地喊道:“别开枪!我们不是鬼子!是…是老百姓!逃难的!” 声音因为紧张和疼痛而扭曲变形。

包围过来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

“老百姓?” 那个命令口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老百姓穿一身白?鬼鬼祟祟躲在芦苇荡里哭嚎?当俺们是傻子?出来!举起手!慢点!敢耍花样,老子一枪崩了你!” 语气极其强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林默心中一凛,果然是因为这身该死的实验服!他咬了咬牙,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淤泥里坐了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后背和肋下的剧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努力将双手举过头顶,尽管这个动作让后背的伤口撕裂般疼痛。

“还有…还有个孩子…” 他喘息着补充道,试图唤起对方一丝恻隐。

随着他的动作,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猛地从拨开的芦苇缝隙中探了出来!枪身老旧,枪托上满是磨损的痕迹,有老旧的汉阳造,也有缴获的三八式,甚至还有一支打猎用的土铳。持枪的手粗糙、布满冻疮和老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持枪的人影也显露出来。他们穿着极其破旧、打着各种颜色补丁的灰色或深蓝色棉袄,外面胡乱裹着草绳或破布条御寒。脸上沾满污垢和硝烟,嘴唇干裂,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在林默身上,尤其是他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沾满污泥和血迹的白色“奇装异服”上。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杀机!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敦实,面容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划到下巴,让他本就刚毅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凶悍。他手里端着的是一支保养得相对较好的三八式步枪,枪口稳稳地指着林默的眉心,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子,上下打量着林默,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老百姓?” 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声音沙哑低沉,“老百姓穿得跟戏班子似的?身上还带血?说!哪部分的?鬼子的探子?还是他娘的‘和平建国军’的狗腿子?” 他的枪口纹丝不动。

“不是…我真的不是…” 林默艰难地辩解,后背的剧痛让他声音发颤,“我是…是…” 他脑子飞速转动,寻找一个合理的身份,“是…海外回来的学生…路上遇到鬼子扫荡…衣服…衣服是实验室的…”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学生?实验室?” 刀疤脸汉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的怀疑更浓了。旁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战士忍不住插嘴:“队长!别信他!这年头哪还有从海外回来的学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穿成这样?肯定是特务!”

“闭嘴!二牛!” 刀疤脸汉子厉声呵斥,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林默,“学生?会躲鬼子?还会弄出那么大动静?” 显然,林默在村里制造混乱救小丫的过程,他们可能远远看到了,或者听到了动静。

林默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没那么好糊弄。他正绞尽脑汁想再解释,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刀疤脸汉子身后,一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拨开芦苇,朝着他身后、还在淤泥里瑟瑟发抖的小丫靠近。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同样穿着破旧打着补丁的灰蓝色棉袄,但比其他人干净些,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打着红十字的帆布包。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种与这残酷环境不太相符的柔和,但此刻她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和审视,正仔细地观察着小丫的状态。

“队长…” 年轻女子看着小丫那副失魂落魄、浑身污泥的可怜模样,尤其是小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惊惧到极点的眼神,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压低声音对刀疤脸汉子说:“那孩子…看着是真吓坏了…不像装的…”

刀疤脸汉子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在林默身上:“苏梅,小心点!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

被叫做苏梅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动作更加小心,她慢慢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对着泥地里的小丫轻声问道:“丫头?丫头?能听见吗?别怕,告诉姐姐,他是谁?” 她指了指林默。

小丫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她茫然地抬起小脸,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但眼神相对温和的姐姐,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被枪指着、脸色惨白、却依然举着双手的男人。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击着她小小的脑袋——燃烧的村庄、爹娘的尸体、冰冷的刺刀、拖着她狂奔的白影、芦苇荡里压抑的哭泣…

“他…” 小丫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拖…拖俺…跑…鬼子…刺刀…扎他…” 她的小手指了指林默的后背,又指了指远处村庄的方向,眼泪再次无声地涌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苏梅的脸色变了变。刀疤脸汉子和他身边几个战士的眼神也微微闪烁了一下。小丫虽然语无伦次,但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和指向性,很难作假。尤其是提到“鬼子刺刀扎他”时,指向林默后背伤口的动作。

“队长…” 苏梅抬头看向刀疤脸汉子,眼神里的不忍更甚,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急切,“这孩子吓得不轻,得赶紧处理。这人…后背确实有伤,看伤口…像是刺刀划的,很深,还在渗血…还有,他脸色很不好,像是伤到骨头了…”

刀疤脸汉子——赵铁柱,县大队的队长,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锐利的目光在小丫绝望的小脸、林默惨白的脸色和后背那明显被利器撕裂、浸透鲜血的白色布料上来回扫视。小丫那源自本能的恐惧反应和苏梅的判断,像两块沉重的砝码,暂时压下了他心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和怀疑。

“你…” 赵铁柱的枪口终于微微向下移开了寸许,不再直指林默的眉心,但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他死死盯着林默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叫什么名字?从哪来?说清楚!有一句假话,老子认得你,老子手里的枪可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