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白崖峪的寒风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锋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钻进破烂的棉絮,刮过裸露的皮肤。分区司令部派来的干部效率极高,带着一种在残酷环境中磨砺出的干练。伤员(包括石头和小丫)被迅速抬往位于村尾窑洞群的卫生所。其余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则在几名战士的引导下,沉默地走向一片相对避风、靠近山崖的开阔地——那里临时搭起了一些低矮的草棚,地上铺着些干草,就是他们的临时营地。

林默裹紧了自己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外套,混杂在队伍里。低烧带来的眩晕感和右手的剧痛让他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努力挺直脊背,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虚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踏入这个“家”开始,一种无形的、比山风更沉重的压力就笼罩了下来。那些穿着虽然破旧但相对统一军服的战士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这里不再是赵铁柱说一不二的“薪火小队”,而是一个庞大、精密、层级分明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林工,这边!” 赵铁柱的声音传来。他正和另外几个县大队、游击队的队长站在一起,被一个拿着本子和铅笔的年轻干事围着登记。赵铁柱朝林默招了招手,刀疤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默走过去。那个年轻干事抬起头,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姓名?原单位?职务?”

“林默。” 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原…平西县大队‘薪火小队’,技术顾问。”

“技术顾问?” 年轻干事愣了一下,笔尖顿住,疑惑地看向赵铁柱,“赵队长?你们县大队…什么时候有这个编制了?”

赵铁柱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报告干事!这是我们队里自己定的!林默同志懂技术!能修枪、能配药、还能…还能搞点别的发明!是我们队里的宝贝疙瘩!这次突围,全靠他的点子!” 他刻意强调了“宝贝疙瘩”四个字。

年轻干事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模糊不清的“技术顾问”和“发明”不太买账。他看向林默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探究:“林默同志,你的籍贯?参加革命前的经历?有没有组织关系介绍信?”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林默的心猛地一紧。他早已打好腹稿的“海外归国华侨学生”身份,在这体制森严的根据地,其脆弱性瞬间暴露无遗。

“我…祖籍广东,南洋…南洋那边长大的。” 林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读过几年书,学的是…机械。回国想…报效,路上遇到鬼子扫荡,和家人失散,被赵队长救了。” 他省略了具体学校、时间,也刻意模糊了“南洋”的具体地点。

“南洋?具体是哪里?新加坡?马来亚?菲律宾?” 年轻干事追问得很细,铅笔悬在纸上。

“爪哇…苏门答腊那边都待过,家里做点小生意。” 林默硬着头皮编造,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但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前,只能硬撑。

年轻干事显然不满意这个含糊的回答,在“籍贯”和“经历”两栏都重重地打了个问号。他又转向赵铁柱:“赵队长,林默同志的身份,有谁能证明?你们队里谁了解他的底细?”

赵铁柱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信任林默,是因为林默实实在在救了人,立了功。但要说到“底细”,除了林默自己说的,他确实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俺…俺能证明!”

是老烟袋!他被安排在临时营地休息,却一直关注着这边。他挣扎着走过来,蜡黄的脸上带着病容,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指着林默缠着破布、还在渗血的手:“干事同志,你看林工这手!就是为了救俺们,熬药、弄那铁疙瘩…弄伤的!还有小丫!要不是林工用雪水法子,娃早没了!石头那娃…也是林工教的苏梅,才吊住一口气!这算不算证明?俺们一队人的命,算不算证明?!” 老烟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底层百姓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朴实力量。

年轻干事被老烟袋的激动和话语中的事实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周围几个登记的其他队长也看了过来,目光在林默和老烟袋之间逡巡。

“好了,小李。”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陈远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扶了扶眼镜,目光平静地扫过林默、老烟袋,最后落在赵铁柱身上。“情况特殊,登记先到这里。赵队长,你们先安顿伤员和同志们休息。林默同志…”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默身上,那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你随我来一下。分区司令部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不是审问,却比审问更让人窒息。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了一眼赵铁柱,对方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但那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老烟袋还想说什么,被陈远山身后一名警卫员温和但不容拒绝地拦住了。

林默默默地点点头,跟在陈远山身后,离开了喧闹的登记点。他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有担忧,有同情,更多的则是好奇和审视。

陈远山没有带林默去气派的司令部(这里也没有),而是走向村边一个相对安静、用石头垒砌的低矮窑洞。洞口挂着厚厚的草帘,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堆满文件的木架,一个烧着炭火的泥炉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纸张发霉的味道。

“坐。” 陈远山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则在桌子后面坐下。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水,动作从容不迫,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林默依言坐下,冰冷的椅子让他打了个寒颤,低烧带来的眩晕感更重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林默同志,” 陈远山放下缸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林默,“欢迎来到晋察冀四分区。你们能突破鬼子的重围,把队伍带到这里,很不容易。赵铁柱同志在汇报中,特别提到了你和你带来的…‘技术’。” 他刻意在“技术”二字上停顿了一下。

“陈主任过奖了,我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默谨慎地回答。

“力所能及?” 陈远山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用雪水给高烧惊厥的孩子降温?用草木灰和野草熬制能缓解瘟疫的药汤?甚至…据说还能让一个从鬼子飞机上摔下来的铁疙瘩,冒出蓝色的‘电火花’?” 他每说一句,镜片后的目光就锐利一分,“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力所能及’啊。据我所知,就算是我们分区医院最好的医生,或者兵工厂的老师傅,也未必能掌握这些。”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陡增:“林默同志,你的这些‘知识’,从哪里学来的?南洋的华侨学校,会教这些?还是…你在国外,接触过一些特殊的…机构?” 他的话语依旧平稳,但“特殊机构”几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向林默最敏感的神经!

怀疑的矛头,直指“日特”或“外国间谍”!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泥炉子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陈远山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深潭,冰冷而幽深。

林默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强迫自己迎上陈远山的目光,大脑在低烧的眩晕和巨大的压力下疯狂运转。系统光晕在视野边缘急促闪烁:

【警告:身份质疑升级!信任危机!】

【警告:宿主生理状态恶化(低烧、伤口感染风险加剧)!】

【“信任值”波动:显著下降(因体制内严格审查及身份疑点)!】

“陈主任,” 林默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竭力保持着平稳,“我的知识…来源比较复杂。在南洋时,家里开过小修理厂,我跟着老师傅学过点机械修理的皮毛。后来…也读过一些杂书,西方的、东方的都有,对…对草药、物理这些东西,有些兴趣,自己瞎琢磨过。” 他再次祭出“兴趣”和“瞎琢磨”的万能挡箭牌,“至于那个铁疙瘩…那只是运气。它本来就是个发电机,摔坏了,我刚好懂点原理,瞎猫碰上死耗子,摇了几下,碰巧擦出点火花…没什么大不了的。”

“瞎琢磨?运气?” 陈远山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林默同志,革命工作,容不得半点虚假和含糊。尤其是在敌后,一个身份不明、掌握着超越常人知识的人…他的背景和目的,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不仅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你个人负责!你明白吗?”

“我明白,陈主任。” 林默低下头,避开那锐利的目光,感觉喉咙发紧,“我的经历…确实有些地方难以说清。但我可以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审查!也愿意把我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只希望能为打鬼子…尽一份力!”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和疲惫。

陈远山沉默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窑洞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洪亮焦急的声音:

“陈副主任!陈副主任!兵工厂那边出问题了!新修的那批边区造(手榴弹),哑火的太多了!王师傅急得直跺脚,请您赶紧过去看看!”

陈远山的眉头瞬间拧紧,显然这个问题比眼前这个身份可疑的技术员更让他焦心。他站起身,对林默道:“林默同志,你的问题,组织上会继续调查核实。这段时间,你暂时留在村里,不要随意走动。你的‘技术’,我们会观察。记住,在这里,一切行动听指挥。没有命令,不要碰任何你不该碰的东西!明白吗?”

“明白,陈主任。” 林默立刻应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至少暂时解围了。

陈远山不再多言,匆匆拿起挂在墙上的军帽戴上,掀开草帘大步走了出去。一名警卫员留在了窑洞门口,如同沉默的门神。

林默独自坐在冰冷的窑洞里,疲惫和寒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右手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低烧带来的眩晕。系统光晕依旧在闪烁:

【信任值:显著下降 → 低位震荡(初步审查结束,怀疑未消,行动受限)。】

【备注:融入体制的熔炉,第一步便是烈火焚身的考验。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

窑洞外,白崖峪的寒风依旧呼啸。这名为“根据地”的熔炉,以其特有的方式,向林默这个“异类”展示了它严酷而真实的第一面。在这里,个人的能力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清晰的来历、严明的纪律,以及对组织绝对的忠诚。他带来的那点“薪火”,在这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和格格不入。

林默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仅仅靠“瞎琢磨”和“运气”的解释,是过不了关的。他需要更实在的东西,需要在这个熔炉里,用这双手,真正锻造出能被认可的、属于“薪火”的价值。而那个哑火的手榴弹问题…或许,就是第一个机会?但陈远山的警告犹在耳边:没有命令,不要碰任何你不该碰的东西!

希望与禁锢,信任与怀疑,在这寒冷的窑洞里,无声地交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