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山那声严厉的“没有命令,不要碰任何你不该碰的东西!”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林默的耳膜,也钉死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他独自坐在冰冷简陋的窑洞里,警卫员沉默的身影投在门帘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低烧带来的眩晕感混合着伤口灼痛和心头的憋闷,让他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不断缩紧的冰冷铁罐中。
视野右下角,那层磨损的蓝色光晕无声地闪烁:
【信任值:低位震荡 → 持续下行(行动受限,核心价值被否定)。】
【备注:技术传播的土壤,尚未松动。强行播种,恐招致更大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掀开。是赵铁柱。他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糊糊。
“林工,吃点东西。” 赵铁柱把碗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陈副主任…也是为了大局。兵工厂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哑火的不是一星半点,是快一半!王师傅是分区有名的老师傅,急得差点撞墙…这种时候,谨慎点没错。”
林默没动那碗糊糊。他抬起头,看着赵铁柱刀疤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表情,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喉咙:“赵队长,我明白。我只是…想帮忙。手榴弹哑火,无非是几个地方出问题:引信受潮、延期药配比不准、或者装药压实度不够…只要能看看实物,找到问题根源,改进起来并不难…” 他下意识地运用着系统灌输的知识分析。
“嘘!” 赵铁柱脸色一变,猛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林工!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在外面提!尤其是‘改进’这俩字!” 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无奈的神色,“这里…跟咱在山沟沟里不一样!兵工厂那是分区的心尖子!王师傅是分区首长都敬重的老革命!你一个来历不明、刚进来的人,张口就要‘改进’人家的东西?这不是帮忙,这是…这是打人脸!犯忌讳!”
林默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在生死存亡的敌后,技术问题竟然会牵扯到如此复杂的人情世故和“资历”壁垒。他想争辩,想说技术不分新旧贵贱,能打鬼子就是好技术…但看着赵铁柱眼中那份真诚的忧虑和劝诫,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带来的那点“未来知识”,在这个体系严密的熔炉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甚至…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如同困兽。
他被安排在一个靠近崖壁、与其他战士隔开一小段距离的独立小窑洞里。名义上是照顾伤员(他的手伤确实需要静养),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隔离观察。警卫虽已撤走,但行动自由被无形限制。他可以有限地在村里活动,但兵工厂所在的区域被明确划为禁区,有战士把守。他试图靠近,立刻会被客气但坚决地劝离。
他的“技术顾问”身份在分区名册上变成了一个尴尬的空白。没有人来找他修枪,更没有人向他请教“道理”。偶尔有战士好奇地打量他,目光中混杂着对“南洋华侨”的新奇和对“能冒蓝火”的敬畏疏离。只有“薪火小队”的旧部——赵铁柱、苏梅、老烟袋、木头他们,还会不时过来看看他,送点吃的,说说外面的情况。
从苏梅口中,林默得知卫生所的情况同样严峻。药品极度匮乏,连最基础的消毒盐水都告急。小丫的烧退了,但身体极度虚弱。石头的肺炎在土法药汤的吊命下暂时没有恶化,但也毫无起色,随时可能…苏梅说到这些时,眼圈总是红的,她把自己从林默那里学到的、有限的卫生护理知识拼命地用在每一个伤员身上,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林默心急如焚,他知道磺胺能救命,但系统的警告和陈远山的禁令如同两座大山,死死压住了他兑换药物的念头。
从老烟袋和木头口中,他听到了更多关于兵工厂的消息。哑火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严重影响了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分区首长发了火,王师傅几天几夜没合眼,带着徒弟们反复检查,但收效甚微。据说问题就出在新换的一批土制“雷汞”(起爆药)上,性能不稳定。兵工厂尝试了各种土办法提纯、混合,效果都不好。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每一次听到这些,林默都感觉自己的右手在隐隐作痛,那不是伤口在痛,而是一种力量被禁锢、知识被埋没的憋屈之痛!他脑子里有清晰的解决方案:系统里有更安全、更稳定的简易起爆药配方(如氯酸钾混合雄黄等),有土法提纯硝石、硫磺的工艺,甚至有用更常见的原料(如红磷)部分替代雷汞的思路!这些知识就在他脑子里咆哮,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一天傍晚,林默在窑洞外的小空地上活动僵硬的身体,远远看到兵工厂方向,王师傅佝偻着背,在一群徒弟的簇拥下走出来。老人本就瘦小,此刻更显得形销骨立,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疲惫。他手里拿着几个拆开的哑火手榴弹部件,一边走,一边激动地对身边的徒弟说着什么,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某个技术细节。徒弟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理解王师傅的压力和固执,那是一个老匠人在自己领域被质疑时的本能捍卫。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等王师傅一行人走近时,他鼓起勇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口:“王师傅…辛苦了。手榴弹哑火…是不是主要出在引信的起爆药受潮或者配比波动上?或许…可以试试在装药前,把引火药放在石灰罐里多吸几天潮气?或者…用红磷混合一点氯酸钾试试?红磷虽然难点燃,但更稳定…”
林默的话还没说完,王师傅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疲惫和焦躁的眼睛,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刺向林默!老人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而剧烈抖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长久压抑的爆发:
“你是谁?!哪个部分的?!谁让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他旁边的徒弟们也瞬间对林默怒目而视,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我是林默…” 林默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林默?就是那个…那个南洋回来的?!” 王师傅显然听说过他,但眼神里的排斥和敌意更浓了,“哼!听说你懂点歪门邪道?能让铁疙瘩冒蓝火?了不起啊!可这里是兵工厂!是造真家伙打鬼子的地方!不是耍把戏的戏台子!”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里拆开的引信,“什么红磷?什么氯酸钾?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们为了搞这点雷汞,牺牲了多少同志吗?!你知道这些土方子都是多少条人命换来的经验吗?!你一个刚来的,毛都没长齐,就敢质疑我们?!还‘改进’?你改进个屁!我看你就是瞎捣乱!”
老人的怒吼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被挑战权威的愤怒和一种深植于经验的固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周围路过的战士和村民纷纷停下脚步,好奇而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林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试图解释:“王师傅,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只是想提供一些可能更安全稳定的思路…”
“思路?!安全?!” 王师傅气得胡子都在抖,“你那些洋玩意儿,听都没听过!谁知道安不安全?!万一炸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看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自己造去!别在这儿瞎咧咧干扰我们工作!滚!滚远点!” 老人最后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滚”字,然后怒气冲冲地带着徒弟们走了,留下林默僵在原地,承受着周围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
寒风刮过,林默感觉比刚才更冷了。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王师傅的怒吼还在耳边回荡,那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否定,更是对他带来的“知识体系”的全盘否定和排斥!在这里,经验是金科玉律,土办法是血的结晶,任何外来的、未经“血火”验证的“新思路”,都是危险的异端!
视野右下角,光晕剧烈闪烁:
【遭遇核心技术人员强烈排斥!技术传播路径受阻!】
【信任值:低位震荡 → 冰点(被公开斥责,权威质疑)。】
【警告:强行介入核心军工领域风险:极高!可能导致彻底驱逐!】
林默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个冰冷的小窑洞。赵铁柱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里面,脸色阴沉得可怕。显然,刚才那一幕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
“林工…”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奈,“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王师傅那是分区首长见了都要客气三分的人物!你跟他顶牛?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林默颓然坐下,苦笑着摇头:“赵队长,我只是想帮忙…我真的有办法解决哑火的问题…”
“我知道你有办法!” 赵铁柱猛地打断他,刀疤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我知道你脑子里有东西!可光有东西没用!在这里,得讲规矩!得讲资历!得…得让人信你!”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林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点‘薪火’,是好东西,可也得看落在什么地上。现在这地儿…冻得跟铁板似的!硬往上撞,只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得等!等机会!等…等这块地自己暖和了,松动了!”
林默沉默着。赵铁柱的话像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他看着窑洞外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将白崖峪染上一层悲壮而冰冷的余晖。根据地的熔炉,不仅用纪律禁锢了他,更用根深蒂固的经验主义和“资历”壁垒,将他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未来之光”,死死地按在了冰封的冻土之下。
机会?松动的土壤?在哪里?
林默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了村尾卫生所的方向。那里,有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小丫和石头,有束手无策的苏梅…或许,军工的壁垒坚不可摧,但救命的领域…是否还有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