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冰冷的白噪音在通风管道里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金属。训练营的宿舍是标准的四人舱室,金属墙壁泛着哑光的灰白色,四张简易床铺如同停尸台般整齐排列,唯一的装饰是床头嵌入墙壁的、显示着不断跳动的绿色数字和复杂波形的生命体征监测屏。

陆离躺在靠门的床铺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那里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但他知道,在常人无法感知的层面,空气里漂浮着训练场残留的、极其稀薄的认知污染尘埃,如同细微的黑色雪片,缓慢沉降。心脏深处,那股被钟衡称为“认知污染抗性”的力量,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搏动着,像深海之下的暗流,无声地排斥、消融着这些微末的侵蚀。这力量带给他一丝冰冷的安全感,却也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异物,时刻提醒着他自身的“异常”。

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对面床铺的秦川身上。这个自称“民俗学者”的青年正盘膝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用某种暗红色木头雕刻的、造型极其古朴怪异的鸟形哨子。秦川的手指灵活地抚摸着哨子表面繁复的纹路,眼神专注,仿佛在聆听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他似乎对无处不在的监测毫不在意,与这个充满冰冷科技感的基地格格不入。

舱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灰色作训服、身材略显单薄的青年走了进来,是苏青。他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

“又被‘回响室’折腾了?”秦川头也没抬,手指依旧摩挲着那只木哨。

苏青放下水杯,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苦笑道:“嗯。第七次尝试建立稳定屏障。那些‘噪音’……越来越清晰了,不再是纯粹的杂音,好像……有词句,有情绪。”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随时会被那些声音拉下去。”

陆离坐起身:“‘回响室’?”

“一个模拟中度认知污染环境的训练舱,”苏青解释道,眼神有些空洞,“里面充斥着各种精神污染‘模因’的碎片,声音、图像、甚至……触觉幻觉。我们必须在那里锻炼精神韧性,建立并维持‘心灵屏障’。”他指了指自己额头,“我植入的是‘磐石Ⅲ型’屏障发生器,但效果……不太理想。每次出来,都感觉脑子被挖掉一块。”

“痛苦是催化剂,苏青。”秦川终于抬起头,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能感知到‘词句’,说明你的精神频率正在被动调谐。这未必是坏事。恐惧源于未知,当你听清它们说什么,或许就不那么怕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木哨,“就像这‘惊魂哨’,吹响它,驱散的往往不是鬼,而是人心里的怯懦。”

苏青显然对这种玄乎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疲惫地躺了下去。

陆离沉默着。他想起了急诊室里钻入身体的冰冷黑气,那种瞬间淹没意识的恐怖。苏青经历的,只是模拟?那真实的污染冲击,又该是何等模样?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心脏在肋骨下平稳地跳动,那股蛰伏的力量似乎又微弱了一分。钟衡所谓的“清除污染源”,到底需要多久?他还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尖锐的集合哨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舱室的寂静!

“全体注意!C区训练场!三分钟集合!武装负重!”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广播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三人条件反射般弹起,迅速套上沉重的黑色作训服,背起装有模拟装备的沉重背囊。动作迅捷,训练有素,短短几十秒的基地生活,已经将服从刻进了骨子里。

C区训练场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穹顶空间,地面覆盖着吸光的黑色柔性材料。穹顶模拟着阴沉的天空,光线昏暗,空气冰冷,弥漫着臭氧和金属摩擦的淡淡气味。几十名新晋特工已经列队站好,如同沉默的黑色石柱。教官“铁面”——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眼神像淬了冰的男人——站在队列前方,负手而立。

陆离三人迅速归队。陆离的目光扫过队列,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以往的体能训练或射击训练,虽然严肃紧张,但总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秩序感。而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凝重。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常人看不见的认知污染尘埃,似乎比宿舍里浓郁了数倍,缓慢地、粘稠地流动着,仿佛有生命般在观察着下方的人群。

“今天,”铁面教官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冰冷地回荡在空旷的训练场,“我们进行‘认知锚点’定位与‘污染实体’规避训练。这是你们第一次,在模拟环境中,接触‘活体’靶标。”

“活体靶标?”队列中响起压抑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陆离的心猛地一沉。

铁面教官没有理会,只是抬起手,指向训练场中央那片最黑暗的区域。“目标代号:‘针线女’(残响型)。危险等级:C(可控)。来源:近期收容的深度异化体残留精神印记,经‘净界’技术部稳定化处理后的模拟投影。其核心特征为:精神缝合能力、认知扭曲力场、强烈的非指向性怨念波动。”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训练场中央那片浓郁的黑暗,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般,缓缓扭曲、凝聚!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腐肉味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训练场!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离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黑暗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女性轮廓。她的身体由不断扭曲、蠕动的黑色阴影构成,边缘如同燃烧的余烬般明灭不定。无数条闪烁着幽暗光泽、如同活蛇般的“缝线”在她身体内外穿梭、缠绕、打结,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的“嘶嘶”声。她的头颅低垂着,长长的、由纯粹阴影构成的头发遮住了面容,但从发丝的缝隙中,隐约可见一个不断渗出粘稠黑暗液体的空洞眼窝。

虽然只是一个投影,虽然轮廓模糊不清,但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缝合线形态,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扭曲母爱的冰冷怨念……

是母亲!

陆离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胃部剧烈翻搅,急诊室里那一声声温柔的“阿离”和怪物狰狞的嘶吼,如同破碎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他的大脑!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站直身体。

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粘稠,无形的“认知扭曲力场”开始扩散。陆离看到,身边几个意志稍弱的新兵,眼神开始变得恍惚、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提线木偶。苏青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他额头的植入体位置,亮起了急促的红色警示灯,显然在全力抵抗着那股试图侵入他精神的怨念。秦川则眯起了眼睛,神情凝重,手中的木哨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指节发白。

“训练目标!”铁面教官冷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醒了部分陷入恍惚的新兵,“五人一组,携带‘认知干扰信标’,突破目标外围的‘精神缝合带’,将信标安置在目标核心投影十米范围内!信标激活后,目标投影会暂时消散。限时五分钟。失败,或者被‘缝线’捕获超过三秒者,视为精神污染超标,强制退出训练序列,接受记忆清洗!”

记忆清洗!变成白痴!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过了恐惧。队列中弥漫开一股绝望的寒意。

“第一组!出列!”铁面教官无情地点名。

五个新兵,包括一个陆离眼熟的、体能测试成绩很好的壮汉,脸色惨白地走出队列,颤抖着从教官手中接过几枚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拳头大小的金属装置——认知干扰信标。

“开始!”

铁面教官一声令下。

训练场中央,那个由阴影和缝线构成的“针线女”投影,猛地抬起了头!遮面的阴影发丝无风自动,那个空洞的眼窝,仿佛跨越了空间,瞬间锁定了靠近的五人!

“呃啊——!”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扭曲怨恨的尖啸,如同实质的音波,狠狠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比急诊室里听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绝望!

那五名新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剧烈一晃!其中两人更是直接抱着头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与此同时,“针线女”身体周围,那无数条游弋的黑色缝线,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群,骤然暴起!它们不再是虚幻的影子,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半凝固的黑暗物质,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闪电般射向五人!

嗤!嗤!嗤!

速度太快了!那个体能最好的壮汉反应极快,就地一个狼狈的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两条缠向他脚踝的缝线。但另外三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条缝线如同活鞭,狠狠抽在一个新兵的胳膊上!没有皮开肉绽,但被击中的部位,作战服下的皮肤瞬间变得灰败、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和知觉,动作立刻变得无比迟滞!

“我的胳膊!动不了了!”新兵惊恐地尖叫。

更恐怖的是另一人,两条缝线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小腿,迅速收紧!那新兵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挣扎,但被缝线缠绕的部位,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灰暗,仿佛生命力正被那黑暗的缝线疯狂抽取!同时,他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迷茫,嘴里开始发出无意识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像是在复述某种破碎的、充满痛苦的记忆碎片!

“精神缝合!他在被同化!”秦川低声惊呼,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救……救我……”被缠住的新兵朝着未被攻击的同伴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绝望。

那个仅剩的、未被攻击的新兵,看着同伴被缝线缠绕、抽取、精神污染,看着另外两人或失去知觉或陷入混乱,又看了看手中闪烁着蓝光的信标,再看向训练场中央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阴影怪物。极度的恐惧彻底压倒了他。他发出一声崩溃的哭嚎,竟然转身就跑,将信标狠狠扔在地上,朝着训练场边缘的铁门冲去!

“懦夫!”铁面教官冰冷的声音响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数条蓄势待发的黑色缝线如同离弦之箭,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和腰腹!

“嗬……嗬……”逃跑者被凌空提起,四肢疯狂抽搐,眼睛瞬间翻白,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缠绕他的缝线贪婪地蠕动着,抽取着生命力和精神,将他迅速变成一个僵硬的、眼神空洞的“人偶”。

不到一分钟!第一组五人,全军覆没!三人被缝线捕获,精神污染超标,如同破烂的布娃娃般被无形的力量拖向场边,等待他们的将是冰冷的清洗台。一人手臂失去知觉瘫倒在地,眼神涣散。唯一一个未被直接攻击的,也因目睹同伴惨状和近距离承受怨念冲击,精神崩溃,被医疗人员架走。

训练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场中央那个缓缓收回缝线、阴影身躯微微起伏的“针线女”投影,以及她身上那无数条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象征着认知扭曲和精神缝合的黑暗之线。空气中弥漫的冰冷怨念和血腥味(尽管是模拟的)似乎更加浓郁了。

陆离站在那里,身体因为愤怒和冰冷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个由母亲怨念和痛苦构成的投影,看着它无情地“缝合”着活生生的人。他胃里翻江倒海,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亵渎的愤怒。净界!他们竟然将母亲异化后的残响做成训练用的标靶!他们用她的痛苦,来训练这些所谓的“特工”!

“这就是我们的敌人!这就是你们要面对的现实!”铁面教官的声音如同寒冰,砸在每一个新兵的心头,带着残酷的训诫意味。“恐惧?同情?犹豫?在它们面前,这些情绪就是毒药!会让你们死得比他们更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噤若寒蝉的队列,最终,落在了脸色苍白、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压抑怒火的陆离身上。

“第二组!”铁面教官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死亡名单。

“陆离!苏青!秦川!王猛!李响!”

“出列!”

陆离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混合着训练场中弥漫的、源自“针线女”的怨念,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肺腑。心脏深处,那股蛰伏的力量似乎感应到了他强烈的情绪波动,开始加速搏动,带来一丝异样的灼热感。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迈步走出了队列。

深渊就在眼前,而他们,是下一批被推向深渊边缘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