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门在陆离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走廊惨白的灯光,却没能隔绝那股味道。
更浓了。
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浓烈得近乎刺鼻,几乎要灼伤鼻腔黏膜。但这浓烈之下,一股更加顽固、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死死纠缠着——铁锈混合着腐肉在潮湿闷热环境里缓慢发酵的甜腥。它无处不在,钻进每一个毛孔,沉甸甸地压在舌根,让陆离胃袋一阵阵地抽搐,喉咙发紧。这味道像是有生命,缠绕着冰冷的金属器械、光滑的塑料椅面和惨白的墙壁,宣告着此地绝非寻常的疗愈之所。
房间很大,空旷得有些瘆人。几张简易的合金检查床靠墙摆放,泛着冷硬的光。中央是一张宽大的金属办公桌,上面堆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仪器,屏幕闪烁着意义不明的数据和波形。角落里,几个半人高的银色金属罐体沉默矗立,连接着粗细不一的管道,发出极其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如同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
空气里除了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还弥漫着一种低伏的静电感,细微的噼啪声偶尔在皮肤裸露处炸开,带来一阵微麻。
“名字。”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像生锈的金属片在摩擦。声音来自办公桌后。
陆离循声望去。一个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大褂的女人坐在桌后。她的脸瘦削得近乎刻薄,颧骨高耸,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最让陆离心头一跳的是她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淡,近乎灰白,缺乏活人应有的神采,看过来时,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仿佛在解剖一具标本而非面对一个活人。她胸前挂着一个塑料名牌:**陈澜,认知污染评估科**。
“陆离。”他强迫自己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陈博士(陆离下意识地给她冠上了这个称呼)灰白的眼珠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像冰锥,刺得他皮肤生疼。她没再说话,只是伸出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的一个平板电脑上快速划动着。屏幕冷光映在她脸上,更添几分鬼气。
“脱掉上衣,躺到三号床。”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陆离依言照做。冰冷的合金床面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医疗室冰冷的空气里,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能感觉到陈博士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尤其是胸口——那个被“针线女”怨念黑气冲击过的位置。那里皮肤完好,没有任何外伤,但陆离却总觉得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和麻痒。
陈博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连接着导线的、类似金属听诊器的扁平圆盘状仪器。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冰冷的金属圆盘直接按在了陆离的胸口正中央。
“嘶……”陆离倒抽一口冷气,那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嗡——
仪器启动,发出一阵高频的、几乎超越人耳捕捉极限的细微嗡鸣。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冰冷感,如同无数根极细的冰针,猛地从那金属圆盘接触点爆发开来,狠狠刺向他的心脏!
这感觉比在急诊室那次被动的冲击更尖锐,更富有侵略性!它不再是弥漫的黑气,而是被仪器精准引导、高度浓缩的某种……“恶意探针”?
“呃!”陆离身体瞬间绷紧,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狠狠攥住、挤压!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扭曲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冰冷的针尖刺穿皮肤,黑色的线在皮肉里粗暴地穿梭、拉扯,绝望的嘶吼,还有……母亲那只空洞、渗出黑液的眼窝!画面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怨毒、扭曲的母爱、被强行缝合的痛苦!
是“针线女”的残留!
这股浓缩的冰冷恶意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试图撕开他的精神防线,将那些恐怖的记忆和情绪彻底引爆。剧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喉咙里充满了铁锈的腥甜味。
就在这精神冲击达到顶峰的瞬间,陆离心脏深处,那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力量应激般再次涌现!它并非硬碰硬地对抗那股冰冷的冲击,而是像一层无形而致密的滤网,瞬间包裹住他的核心意识。冲击的“恶意”被这层滤网强行过滤、解析、拆解!那股怨毒和扭曲被剥离,只剩下纯粹的、尖锐的冰冷能量,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能量本身被那层“滤网”引导着,大部分被强行排斥、驱散,小部分则被“滤网”本身吸收、湮灭。
“噗通…噗通…”
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在陆离自己耳中轰鸣,顽强地抵抗着外力的压迫。眼前的黑暗和幻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医疗室惨白的顶灯重新刺入眼帘。冷汗浸透了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床面,带来一种粘腻的难受。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
陈博士灰白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她死死盯着手中仪器连接的屏幕。屏幕上,一条代表精神污染冲击强度的红色曲线,在刚才瞬间飙升到危险的深红色区域,眼看就要突破崩溃阈值,却在达到顶峰后,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堤坝,以一个绝对不自然的、近乎垂直的角度,断崖式地暴跌回安全的绿色基线!这下降的速度和角度,完全违背了她认知中所有关于人类精神抗性的模型!
“解析…排斥…”她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冰冷的词汇,灰白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震惊的波动。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陆离,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混杂了强烈的探究和一种…发现稀有实验材料的灼热。
“污染残留确认。等级:二级(中度附着,活性衰减)。”陈博士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速快了一丝,“抗性表现:异常。超出基准模型上限37.8%。具体机制…待深研。”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指尖敲击屏幕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放下那个冰冷的仪器,又拿起一个手持式扫描仪,对着陆离的身体,尤其是胸口和头部,反复扫了几遍。扫描仪发出幽幽的蓝光,发出轻微的嘀嘀声。
“基础生理指标:处于应激状态。体细胞层面未检测到明显异化因子。”她放下扫描仪,目光扫过陆离苍白的脸和布满冷汗的额头,“精神状态:清醒,认知功能未观测到受损迹象。结论:符合‘收容特工’预备役生理准入标准。抗性评级:A(待观察)。”
她话音未落,医疗室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
两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净界行动队员,动作迅捷而粗暴地拖着一个学员走了进来。那学员正是刚才在走廊里呕吐的其中一个!此刻他双目圆睁,眼球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浸湿了前襟。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四肢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仿佛在抵抗着无形的力量。更骇人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脖颈和手臂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一片片青黑色的、如同霉斑般的诡异印记!
“陈博士!紧急情况!C区走廊发生群体性精神污染连锁反应!源头不明!这个污染度飙升最快!”一个队员急促地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按预案处理!镇静Ⅳ型!立刻送隔离净化舱!”陈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甚至没看那个被拖进来的学员,目光依旧锁定在陆离身上,灰白的瞳孔深处,那抹探究的灼热更加明显了。
两名队员迅速从腰间取出一个比之前见过的注射器更大一号的金属器械,前端针管闪烁着幽冷的紫色光芒。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将针管狠狠扎进那剧烈抽搐的学员颈侧!
“呃——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骤然爆发,瞬间撕裂了医疗室压抑的空气!那学员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地弓起,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皮肤上的青黑色霉斑像活物般疯狂蔓延、蠕动!他猛地喷出一大口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黑色呕吐物!
噗!
黑乎乎的秽物溅落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陆离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滩粘稠的呕吐物中,赫然夹杂着几条细小的、如同蛆虫般的东西!它们在粘液中剧烈地扭动着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令人作呕的惨白色,身体表面似乎还覆盖着极其细微的、闪烁幽光的黑色绒毛!
这景象带来的冲击,远比刚才的精神测试更加直观、更加生理性的恶心!陆离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液猛地涌上喉咙口,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就是精神污染的后果?从灵魂到肉体,从内到外彻底的腐坏和异变?
两名队员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将注射完镇静剂后如同烂泥般瘫软、但皮肤霉斑仍在缓慢扩散的学员架起,粗暴地拖向医疗室深处一扇闪烁着红灯的厚重金属隔离门。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是刺目的白光和更浓郁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刺鼻化学药剂的味道,隐约还能听到某种低频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将惨叫、腐臭和那扭动的惨白蛆虫隔绝在内。
医疗室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角落里那些银色罐体持续的低沉嗡鸣,以及陈博士平板电脑上记录仪发出的单调电子音。
陈博士这才缓缓将目光从那扇紧闭的隔离门上收回,重新落在陆离身上。她看着陆离惨白的脸色和强忍呕吐的扭曲表情,灰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同情,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
“看到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板,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就是认知污染。它不止侵蚀你的脑子,更会从里到外,把你变成一滩行走的、腐烂的垃圾。”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陆离的心脏位置,“你身上的‘东西’,现在只是附着。如果不清除,或者你的‘抗性’失效,下一个在走廊里吐虫子,被拖进那扇门的,就是你。”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离的心里。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又传来一丝细微的、冰冷的麻痒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蠕动。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尖锐、如同垂死巨兽哀嚎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医疗室,甚至穿透了厚重的金属门板,回荡在走廊乃至整个训练营的上空!
这警报声不同于陆离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它不是单纯的噪音,它仿佛是由无数种令人极端不适的声音强行糅合、扭曲而成: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尖啸、金属摩擦的牙酸噪音、垂死者喉咙里最后的漏气声……更诡异的是,在这片混乱的、冲击耳膜的噪音底层,陆离那被“天赋”强化的感知,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被严重扭曲的、像是……童谣的旋律碎片?
警报的红光疯狂闪烁,将整个医疗室映照得如同血狱。
陈博士脸色瞬间剧变!那万年不变的冰冷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灰白的瞳孔猛地缩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最高级别…认知污染…警报?!”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陆离身上移开,死死盯向办公桌上一块骤然亮起猩红光芒的屏幕,上面疯狂滚动着意义不明的代码和不断攀升的恐怖污染指数!“源点…精神评估区?!怎么可能?!”
精神评估区?陆离猛地想起刚才那个被拖进来的学员,还有走廊里那些呕吐的人!是那个源头不明的群体性污染?!但它怎么会突然升级到最高级别?!
医疗室的门再次被猛地撞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钟衡。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铁青。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那滩散发着腐臭的呕吐物和其中扭动的惨白蛆虫),扫过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的陆离,最后定格在陈博士和她面前那猩红刺目的警报屏幕上。
他的眼神沉得可怕,里面翻滚着风暴。
“陈博士!最高紧急状态!‘声之形’在精神评估走廊初步具象化!污染指数突破临界!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刻进入一级避难协议!”钟衡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立刻转移所有核心数据,启动备用净化协议!这里可能被波及!”
他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目光最后落在陆离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更深的疑虑?但他没有任何解释。
“陆离!”钟衡的声音斩钉截铁,“跟我走!现在!这不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他一把抓住陆离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将他从冰冷的检查床上拖了下来。陆离踉跄着,胸口那股冰冷的麻痒感似乎被外面那凄厉扭曲的警报声刺激得更加活跃了。
钟衡拖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医疗室,冲入那被凄厉警报声和疯狂闪烁的红光彻底吞噬的走廊。沉重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将陈博士那惊骇的目光、刺鼻的腐臭味和角落里银色罐体低沉的嗡鸣,彻底隔绝。
门关上的最后一瞬,陆离似乎看到陈博士灰白的眼睛,隔着厚重的金属门,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他的背影上。那眼神,不再是探究的灼热,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看待某种……**灾厄源头**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