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红棉公寓像一块溃烂的疮疤,深深嵌入旧城区破败的肌理。它的红砖早已在岁月和湿气的啃噬下褪成了污浊的暗褐色,墙皮大片剥落,裸露出底下狰狞的裂缝,如同老人皮肤下暴突的、坏死的血管。那些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沉默地张着嘴,吞噬着本就稀薄的星光。整栋楼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菌、陈年垃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甜腻腐肉的沉闷气味,沉甸甸地压在陆离的胸口。

裤脚布料下,那块来自“针线女”的灼伤印记,此刻正随着他每一次迈步,传来清晰而冰冷的搏动。咚…咚…咚…像一颗被强行植入血肉的、来自深渊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带着麻痹感的刺痛。它不再是单纯的伤口,更像一个锚点,一个冰冷的计时器,在无声地提醒他:污染如影随形,异化从未远离。

他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非人,还是人偶?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踏入公寓楼那扇早已锈蚀、歪斜敞开的铁门时,变得更加尖锐。

门内是更加浓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手电筒的光柱刺入其中,勉强撕开一道口子,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和墙壁上大片蔓延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霉斑。脚下的水泥地布满裂缝和不明污渍,踩上去黏腻湿滑。空气阴冷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潮湿。

“认知污染读数…稳定在阈值边缘,但环境干扰强烈。”耳机里传来钟衡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目标区域‘回响’现象显著。记住,陆离,你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感觉到的,都可能只是‘回响’。不要被表象迷惑,寻找‘源点’的共振异常。”

回响。这是净界对认知污染残留的一种描述。强烈的、扭曲的情绪或事件,会在虚妄之痕的影响下,如同声音在空谷中回荡,在特定空间内反复重现其扭曲的“残影”。它们并非实体,却足以将误入者拖入疯狂的深渊。

陆离握紧了手中那把造型奇特的“斥力枪”——钟衡在他正式成为“见习特工”后配发的制式武器,枪身上同样刻着繁复的暗红纹路,只是远不及钟衡那把深邃。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现实锚点。

他沿着狭窄、堆满废弃杂物的楼梯向上。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又被墙壁扭曲成诡异的拖沓声,仿佛身后有不止一个人在跟随。手电光扫过墙壁,那些剥落的墙皮下,隐约可见一道道深色的、仿佛干涸血液涂抹的印记,扭曲盘绕,像某种无法解读的邪恶符咒。空气里的腥甜腐败味越来越浓。

咚…咚…咚…

裤脚的搏动感似乎与这栋建筑的某种“脉动”隐隐同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窥视感,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缓缓向上爬。

二楼走廊。手电光扫过一扇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房门。门牌号大多模糊不清,或者干脆只剩下锈蚀的钉子孔洞。然而,当光柱掠过其中一扇门时,陆离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扇门上的门牌号是:404。

数字本身并无不妥。但问题在于,它被倒着钉在了门上。一个歪斜的、颠倒的“404”。

颠倒的门牌…是回响的一部分?还是某种标记?

他小心地靠近。越是接近,裤脚那块灼伤的搏动就越是剧烈,皮肤下的刺痛感几乎化为实质的电流。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绝望、痛苦和无边恐惧的冰冷情绪,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冲击着他的感知。这感觉,远比之前在急诊室遭遇的“针线女”的怨念更加驳杂、混乱,仿佛由无数个濒临崩溃的意识碎片搅拌而成。

“检测到高浓度情绪污染残留,主要成分:临终恐惧、窒息感、背叛感。”钟衡的声音依旧冷静,像是在念一份实验报告,“初步判断为多源点‘回响’叠加。小心,这种叠加区域极不稳定,可能诱发‘认知共振’,将你拖入回响的核心。”

陆离将枪口微微抬起,对准那扇倒挂着404的门。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门板。

就在触碰的瞬间——

“救命…呃…嗬嗬…”

一个极度惊恐、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年轻女声,骤然在耳边炸响!声音尖锐、失真,充满了临死前的绝望挣扎。紧接着,是另一个粗重、带着残忍笑意的男声低吼:“闭嘴!贱人!让你跑!”

“不!不要!求求你!钱都给你…”女声的哀求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嚎。

“嗬…嗬…嗬…”然后是剧烈而徒劳的、仿佛喉咙被彻底堵死的窒息声,伴随着沉闷的、身体撞击地面的钝响。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门后,而是直接灌入陆离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正在发生!那绝望的哭喊、残忍的狞笑、窒息的挣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实质性的恶意,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裤脚的灼伤处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针狠狠刺了进去!

嗡!

陆离眼前一黑,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周围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墙壁上的霉斑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化作一张张痛苦尖叫的人脸;脚下的地面变得粘稠如同血沼;刺鼻的腥甜味浓烈到令人作呕!那些声音更是如同实质的魔音,疯狂地往他脑子里钻,试图撕裂他的理智!

“陆离!稳定心神!那是‘回响’!不是现在发生的!”钟衡的厉喝如同惊雷,透过耳机炸响。

陆离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混合着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丝。心脏深处,那股微弱的、天生的排斥力量应激般涌动,在意识边缘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艰难地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绝望音浪和视觉扭曲。他能感觉到,裤脚灼伤处那股冰冷的搏动,正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负面的情绪回响,仿佛在以此为食,滋养着某种潜伏在他体内的东西!

不能陷进去!他猛地集中精神,将感知如同触须般探向那扇倒挂404的门。在无数嘈杂混乱的绝望回响中,他强迫自己捕捉那扇门本身散发出的、最核心的“波动”。

混乱…痛苦…恐惧…贪婪…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淹没的…冰冷的、非人的“满足感”?就像一张无形的巨口,在贪婪地吞噬着这些负面情绪的回响!

就是它!门后,或者这门本身,就是这片叠加回响区域的一个关键“节点”!是它像一个扭曲的共鸣腔,在放大和汇聚着这片区域的怨念!

陆离眼神一凝,不再犹豫。他握紧斥力枪,枪口纹路瞬间亮起暗红光芒,对准那扇倒挂的门锁位置,狠狠扣下扳机!

砰!

沉闷的枪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无形的斥力冲击波狠狠撞在门锁上!

预想中的门板碎裂并未发生。那扇门仿佛只是一层虚幻的投影,斥力波直接穿透了过去,打在后面的墙壁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尘。而那倒挂的404门牌,却像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

“呃啊啊啊——!”

无数个重叠的、凄厉的尖叫声如同海啸般从门牌上爆发出来!门牌上的数字“4”和“0”如同融化的蜡般流淌、变形,扭曲成两张极度痛苦、嘴巴大张、无声嘶吼的人脸轮廓!整个走廊的光线瞬间变得血红一片!墙壁上那些暗色的污迹如同真正的血液般开始蠕动、流淌!

回响被彻底激怒了!或者说,那个“节点”感受到了威胁,开始疯狂反扑!

更加庞大、粘稠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浪,朝着陆离当头拍下!裤脚处的灼伤如同烧红的烙铁,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心脏深处那层薄弱的屏障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视野再次被扭曲的血色和痛苦的人脸充斥,脑海中被无数濒死的惨叫塞满!

他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这汹涌的负面情绪狂潮彻底撕碎、吞噬、同化!

就在意识即将被淹没的临界点——

“啧,生瓜蛋子就是莽。”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烟嗓的男声,突兀地在陆离身后不远处响起。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部分缠绕在他意识上的噪音丝线。

紧接着,一股辛辣、干燥、带着奇异暖意的烟草味,猛地冲散了鼻端那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臭!

陆离精神一震,勉力侧头看去。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阴影里,斜靠着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伴随着缓慢吞吐烟雾的动作。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身形有些佝偻,像个随处可见的老城区的落魄工人。

“看什么看?没被‘回响’里的怨鬼掐死,想先被老头子我这二手烟呛死?”那人又吸了一口烟,火星猛地亮了一下。他吐出的烟雾并不消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飘向那扇剧烈扭曲、嘶吼的倒挂404门牌。

嗤嗤嗤…

烟雾接触到门牌上扭曲的人脸轮廓,竟发出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那两张痛苦嘶吼的人脸如同被烫伤般剧烈收缩、变形,发出无声的尖啸,连带着整个走廊的血色光芒和噪音都减弱了几分!

陆离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心脏深处的排斥力量全力运转,猛地将侵入识海的混乱回响逼退!视野瞬间清晰了不少。

“老墨?”耳机里,钟衡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波动,是混杂着厌恶和一丝忌惮的凝重。“你越界了。”

“越界?”被称作老墨的男人嗤笑一声,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钟头儿,这地界儿,还有‘界’可言吗?你们‘净界’的手,伸得再长,也捂不住所有漏风的窟窿。老头子我不过是路过,看这娃娃快被怨气撑爆了肚皮,抽口烟,给他顺顺气儿。”他又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精准地飘向陆离的方向。

陆离下意识地吸入一丝。那辛辣的烟草味直冲脑门,带来一阵奇异的刺痛感,但紧接着,一股干燥的暖流涌入肺腑,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残留的阴冷麻痹,连裤脚灼伤的搏动痛感都暂时被压制了下去。这烟…有古怪!

“这里由净界接管。”钟衡的声音冰冷,“无关人员,立刻离开。”

“接管?”老墨嘿嘿低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钟头儿,这栋楼里的‘东西’,可不是你们档案室里那些关在笼子里的乖宝宝。它饿了很久了…你们丢进来的‘饵’(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陆离),味道不错,但好像…有点硌牙?”他猩红的烟头指向那扇虽然被烟雾压制、但依旧在微微扭曲、散发着不祥波动的倒挂404门。

就在这时——

咯吱…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用钝刀切割皮革的声音,从倒挂404门后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和贪婪,穿透了门板,直接刺入耳膜。

紧接着,在陆离和老墨的注视下,那扇门板靠近地面的缝隙处,一些东西…缓缓地挤了出来。

那是一些惨白色的、带着粘稠水渍的…线头。不是棉线,也不是丝线,更像是…某种生物体内抽出的、半凝固的筋腱。它们如同活物般蠕动着,从门缝里探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这些惨白的“线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蜿蜒、盘绕,速度极快!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正是陆离裤脚上,那块仍在隐隐搏动的灼伤位置!

仿佛那里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人香气!

“小心!”老墨的烟头猛地一亮,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陆离汗毛倒竖!那东西给他的感觉,比刚才的回响更加直接、更加危险!他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斥力枪,对着地上涌来的惨白线团就要射击!

“别开枪!”老墨厉喝,“这玩意儿打散了更麻烦!用这个!”

话音未落,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件带着破空声飞向陆离。陆离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沉重——是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刻着模糊兽纹的黄铜烟灰缸,里面还残留着一点带着火星的烟灰。

“按在伤口上!快!”老墨的声音不容置疑。

陆离来不及多想,那惨白的线团已经涌到脚边,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臊味。他猛地蹲下,将手中那尚有余温、带着火星烟灰的黄铜烟灰缸,狠狠按在了自己左腿裤脚灼伤的位置!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的臭味!

“呃啊——!”陆离发出一声痛哼,那烟灰缸按上去的瞬间,仿佛烧红的烙铁直接印在了伤口上!剧痛钻心!但更诡异的是,伴随着剧痛,一股极其强烈的、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冰冷窥视感,猛地从门缝深处刺来!同时,裤脚灼伤处那种冰冷的搏动感,竟然真的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暂时平息!

而那些已经触碰到他鞋面、甚至试图顺着裤管往上爬的惨白线头,在接触到烟灰缸边缘散发出的那股干燥、辛辣的暖意时,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猛地收缩、卷曲,发出一阵细微的、仿佛无数虫子濒死的嘶鸣!它们触电般缩了回去,在门缝边缘疯狂地扭动、盘绕,像一群被激怒的毒蛇,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哼,果然…‘馋虫’被烫着嘴了。”老墨冷哼一声,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娃娃,你身上这‘记号’,招来的玩意儿可不简单。这栋楼的‘房东’,怕是看上你这块‘好肉’了。”

陆离喘着粗气,额头冷汗涔涔,左手死死按着发烫的烟灰缸压在剧痛的伤口上,右手紧握斥力枪,警惕地盯着门缝里那些虎视眈眈的惨白线团,以及门后那深不见底的、散发着冰冷恶意的黑暗。

非人?人偶?

裤脚的灼痛和烟灰缸的滚烫,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皮肉下交锋。门缝后那无声的、贪婪的窥视,如同实质的冰水浇在灵魂上。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无数双由惨白“缝线”组成的手,正渴望地向上抓挠。

耳机里,钟衡的声音沉寂了片刻,再次响起时,恢复了那种毫无温度的金属质感:“目标区域‘源点’初步锁定,与‘深潜者’档案记录特征高度吻合。陆离,原地固守,支援小组三分钟后抵达。不要与‘墨’发生冲突,保持警惕。”

支援?三分钟?陆离看着门缝里那些越聚越多、蠢蠢欲动的惨白线团,还有那扇门后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巨大心脏在污秽中缓慢搏动的“咚…咚…”声,只觉得钟衡的话像是一个冰冷的笑话。三分钟,足够他被这些鬼东西拖进那扇门后无数次!

老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哑地笑了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三分钟?呵,钟头儿的表,走得向来比别人的慢半拍。娃娃,听老头子一句劝,这趟浑水,能不趟就别趟。你这身子骨,经不起里面那位‘房东’惦记。”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点骤然明亮,映亮了他下颌线一道深刻的、仿佛被利爪撕裂过的旧伤疤。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烟,那烟雾不再飘向门牌,而是缭绕在他自己身前,形成一层薄薄的、带着辛辣气息的屏障。

“不过嘛,”老墨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着狡黠的光,“看在你小子刚才没被吓尿裤子,还敢对着‘回响’开枪的份上…想知道你裤腿上那‘记号’的真正来头吗?还有…你那个变成‘针线婆子’的娘,最后到底想跟你说什么?”

陆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母亲!针线婆子!这个神秘的“老墨”,竟然知道母亲的事!而且他似乎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什么?!”陆离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微微发颤,按着烟灰缸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嘿嘿,想知道?”老墨又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那得看你能拿出什么‘诚意’了。净界的娃娃,老头子我可信不过。谁知道你是不是钟头儿放出来钓鱼的钩子?”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陆离的耳机。

就在这时——

吱嘎…吱嘎…吱嘎…

那扇倒挂404的门板,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门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不耐地撞击!门缝里挤出的惨白线团猛地暴涨!如同喷涌的白色脓液,瞬间铺满了门前一小块地面,并且开始疯狂地编织、缠绕!

它们在凝聚!在成型!

惨白的线团蠕动着,扭曲着,在陆离和老墨惊愕的目光中,仅仅用了几个呼吸,就编织成了一个极其简陋、却散发着无比恶意的形态——

那是一个由无数惨白“缝线”缠绕而成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个扭曲的、勉强能看出是蹲伏着的人形!它完全由那些湿漉漉、黏糊糊的线团构成,不断有细小的线头从它“身体”表面脱落、又融入,如同一个活着的、由痛苦和贪婪编织的线偶!

“线偶”空洞的“头部”位置,缓缓抬起,虽然没有眼睛,但陆离和老墨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饥饿、纯粹到极致的恶意,牢牢地锁定了陆离…以及他按在腿上的那个黄铜烟灰缸!

“嗬…”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混合着无数痛苦呻吟的嘶鸣,从线偶那由线团构成的“喉咙”里发出。

它动了!

没有迈步,它那由线团构成的“下肢”猛地一弹!整个惨白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朝着陆离猛扑过来!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目标直指陆离按在腿上的左手和那个黄铜烟灰缸!

“艹!”老墨怒骂一声,口中叼着的烟卷猛地被他吐向空中!那一点猩红的火星在空中骤然爆开,化作一团拳头大小、炽热滚烫的橘红色火焰,如同一颗微型太阳,狠狠砸向扑来的惨白线偶!

轰!

火焰与线偶猛烈相撞!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和一股焦臭的浓烟!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住线偶,烧得那些惨白的线团滋滋作响,疯狂扭曲、萎缩!线偶发出更加凄厉的、非人的尖啸,扑击的势头被硬生生阻住!

“娃娃!发什么呆!干它!”老墨厉吼,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显然这火焰对他消耗不小。

陆离被那火焰的爆燃和线偶的尖啸震得一个激灵,瞬间从老墨抛出的关于母亲的信息冲击中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眼中寒光一闪!趁着火焰暂时阻挡线偶的瞬间,他猛地将压在伤口上的烟灰缸挪开!剧痛和冰冷的搏动感再次传来,但他毫不在意!右手的斥力枪早已蓄势待发,枪口暗红纹路光芒大盛!

没有瞄准线偶本身——那东西被火焰包裹,正在疯狂挣扎扭曲。

陆离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了那扇不断震颤、仿佛连接着无尽深渊的——倒挂404的门板!

“给我…开!”他低吼一声,将裤脚灼伤处传来的剧痛和冰冷搏动,连同胸腔中翻腾的愤怒、恐惧、以及对真相的渴望,尽数灌注到扣动扳机的手指上!

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强劲的斥力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攻城锤,撕裂空气,狠狠轰击在那扇倒挂404的门板正中心!

咔嚓——轰隆!!!

这一次,门板不再是虚幻!在蕴含着陆离强烈意志和体内那股排斥力量的全力一击下,那扇早已腐朽不堪的破旧木门,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朽木,瞬间炸裂开来!破碎的木屑混合着粘稠的黑暗,如同爆炸的碎片般四散飞溅!

一个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恶臭的洞口,出现在门框之后。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吸力,猛地从洞口内爆发出来!

“呜——!”那被火焰灼烧的惨白线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啸,再也无法抵抗那恐怖的吸力,连同包裹它的火焰一起,被倒卷着,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猛地拖入了那扇门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一同被吸力拉扯的,还有弥漫在走廊里的、粘稠的负面情绪回响!那些绝望的哭喊、痛苦的呻吟、残忍的狞笑,如同被黑洞吞噬的声波,瞬间被拉长、扭曲,最终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片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吸力来得快,去得也快。门后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缓缓向内收敛。那炸开的门洞边缘,残留的木茬上,一些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涎水般缓缓滴落。

走廊里,刺鼻的腥甜腐臭淡了许多。墙壁上蠕动的霉斑和流淌的“血迹”幻象也消失不见,只留下污浊的真实。血色光芒褪去,只剩下陆离手中手电筒那一道惨白的光柱,孤零零地照射着门洞边缘滴落的暗红粘液和满地狼藉的木屑。

咚…咚…咚…

裤脚的灼伤,在短暂的平息后,搏动感再次传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仿佛门后那东西被惊扰后的…愤怒?还是…更加贪婪的锁定?

老墨喘着粗气,刚才那口火焰似乎让他消耗颇大。他走到陆离身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只剩下门框、内里一片粘稠黑暗的门洞,脸色阴沉得可怕。

“好小子…”他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复杂,“这一枪…够劲儿。也够蠢!你把它彻底惊醒了!”他指了指那个黑暗的门洞,“这可不是普通的‘门’,这是‘牙口’!你刚才那一枪,等于捅了马蜂窝,还把手指头塞它嘴里了!”

陆离没有理会老墨的斥责,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门洞边缘滴落的暗红色粘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裤脚的剧痛。刚才那一瞬间,当斥力波轰开门板,门后黑暗涌现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深处那股排斥力量,与门后某个冰冷的存在,产生了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共鸣?

如同两块同源的磁石,在瞬间的靠近后,又因为极性的排斥而猛地弹开!留下的,只有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的悸动。

非人?人偶?

门后那无面的深渊,似乎已经给出了它无声的答案。

“陆离!报告情况!支援已到楼下!”钟衡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耳机中响起,打破了这死寂的余韵。

陆离缓缓抬起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冰凉。他看着那吞噬了火焰和线偶的黑暗门洞,感受着裤脚处如同烙印般持续搏动的冰冷印记,声音干涩而疲惫,却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异样平静:

“目标…初步接触。‘源点’…已确认存在。它…注意到我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好像惊醒了‘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