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昆仑之巅,海拔五千六百米。空气稀薄得仿佛不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碎玻璃。巨大的碟形天线阵列,如同史前巨兽的森然白骨,沉默地刺向幽邃的墨蓝天穹。这里,是地球的眼睛,是人类倾听宇宙低语的圣殿——昆仑阵列射电望远镜基地。

林蔚裹紧了厚重的防寒服,呼出的白气在护目镜上瞬间凝结成霜。她站在控制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连绵起伏、覆盖着永恒积雪的黑色山脊,在清冷的星光下勾勒出苍凉而孤寂的剪影。控制室内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和散热风扇的轻微嘶嘶声,构成了这片极寒寂静里的唯一背景音。屏幕上,代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平滑曲线,像一条亘古不变的河,无声流淌。这是她守护了七年的日常图景,熟悉得令人安心,却也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基线校准完成,指向天鹅座X-1区域,各单元接收状态良好。”助手小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被高原反应削弱了却依然存在的活力。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跳跃。

林蔚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主屏幕。天鹅座X-1,那个已知最靠近地球的黑洞候选体,一个贪婪吞噬一切的宇宙漩涡,也是她父亲林远山当年耗尽心血、最终葬身于一场离奇实验室事故的研究对象。父亲的笔记本上,那些潦草疯狂、最终被学术委员会斥为“妄想”的方程式,其中一行——“引力非自然常数波动假说”——此刻毫无征兆地在她心头浮现,带着冰冷的重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服里层,那里贴身藏着一枚老旧的U盘,里面是父亲未公开的全部数据,一个她从未放弃、也从未向人提起的执念。

“启动深度扫描模式,频率覆盖范围10^14到10^18赫兹,最高灵敏度。”林蔚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旧事,“目标区域,天鹅座X-1视界边缘的吸积盘湍流区。注意捕捉任何可能的周期性或结构异常信号。”

指令下达。阵列深处传来更密集的机械运转声,巨大的天线如同沉睡的巨人开始微微调整姿态,无形的“耳朵”对准了数万光年外的深渊巨口。海量的原始数据流,如同无形的宇宙洪流,开始涌入超级计算机的矩阵核心。

时间在精密的等待中流逝。高原的夜,寒冷刺骨,星光愈发璀璨逼人。小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林蔚依旧像一尊冰雕,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屏幕前,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证明她是一个活人。

突然!

“林工!快看!”小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指着中央一块高速刷新的频谱分析屏。

平滑如镜的宇宙背景噪音图上,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鼓包”。它极其微弱,几乎被淹没在噪声的汪洋之下,但存在本身就已足够惊世骇俗。它并非来自已知的任何一种天体物理现象——脉冲星的灯塔信号、超新星爆发的余晖、或是星际分子云的脉动。它的频率低得不可思议,远远低于任何已知自然过程能产生的最低频引力波,低到如同宇宙本身一次沉重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更诡异的是,这个信号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一种……绝对精确的周期性。峰值与谷值交替出现,间隔恒定得如同原子钟的脉冲,一丝不苟。

林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她一个箭步冲到控制台前,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飞速调出原始数据流,放大,再放大。屏幕上,那微弱信号的波形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不是正弦波,不是脉冲波,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其尖锐的锯齿状结构!每一次脉冲的上升沿陡峭得如同刀劈斧凿,下降沿却带着一种古怪的、仿佛被某种强大阻力强行拖拽的粘滞感。

“频谱特征分析!立刻!”林蔚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结果在几秒后弹出:

【信号频率:1.003 Hz(锁定)】

【带宽:窄带,小于0.0001 Hz】

【调制特征:无】

【极化方向:……无法确定?】

【源定位:天鹅座X-1吸积盘边缘,坐标误差±0.1角秒】

【能量等级:极微弱,但……稳定。持续增强中?】

“1赫兹……稳定的1赫兹引力波?这不可能!”小陈失声叫道,脸色煞白,“任何自然天体都不可能产生如此低频、如此稳定的引力波!黑洞合并的啁啾信号是瞬态的,中子星的自转频率高得多……这……这到底是什么?”

林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能量等级”后面那个闪烁的问号上。数据在微妙地变化,极其缓慢,但确实在爬升。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巨大威胁的恐惧,如同冰水般从脊椎骨蔓延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父亲笔记本上那些狂乱的公式,那些关于“宇宙常数被篡改”、“时空结构存在人为编织痕迹”的呓语,此刻不再是荒诞的臆想,而是变成了屏幕前这冰冷、规律、带着死亡般精确的脉冲信号!

“启动所有备用接收单元!全阵列聚焦!我要最原始的数据流,毫秒级精度!”林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通知北京总部,启动最高级别加密链路,实时同步所有数据!启用‘深瞳’协议!”——那是基地最高等级的警报预案,只在理论上存在,从未启动过。

整个控制室瞬间被一种极度紧张的气氛笼罩。刺耳的警报被压抑在静音模式,只有闪烁的红灯在角落里无声旋转。更多的工程师被惊醒,冲入控制室,在看到屏幕上的信号和“深瞳”激活的指令时,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像上了发条一样投入工作。巨大的阵列发出了更深沉的嗡鸣,所有“耳朵”都对准了那个遥远的宇宙坐标,贪婪地捕捉着那来自深渊的、诡异的“心跳”。

信号在增强。缓慢,却坚定不移。屏幕上,代表信号强度的绿色柱状条,像一条苏醒的毒蛇,开始缓慢而执着地向上攀升。每一次那锯齿状的脉冲扫过,都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志。

“它……它在‘看’我们?”小陈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这个念头如同病毒,瞬间感染了控制室里每一个人。那规律的脉冲,不再仅仅是物理现象,它开始拥有了目的性,一种非自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志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基地外围,距离主阵列核心三公里处,一座负责长基线干涉测量的辅助监测站,代号“哨兵-7”,其状态指示灯在监控屏幕上猛地由绿转红,随即疯狂闪烁!

“警告!哨兵-7!传感器超载!物理结构应力异常!”刺耳的电子合成音终于突破了静音限制,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炸响。

林蔚猛地扑向对应的监控画面。屏幕被刺眼的雪花点覆盖,几秒钟后,图像短暂地稳定下来。传输回来的画面,让所有人血液几乎凝固!

哨兵-7那巨大的、直径二十米的碟形天线,其坚固的合金骨架,正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扭曲、弯折!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来自异次元的巨手,将它当作一团柔软的橡皮泥在肆意揉捏!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超导电缆像被无形力量扯断的血管,迸射出蓝色的电火花。支撑它的巨大混凝土基座,坚硬的花岗岩,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黄油,正在无声无息地……融化、塌陷!整个结构正在被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力量,从物理层面上彻底解构、湮灭!

“是……是那个信号!是引力波!它……它有实体力量!”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监控画面剧烈抖动,最后彻底黑屏。代表着“哨兵-7”的信号标识,在所有屏幕上,永远地熄灭了。控制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和人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林蔚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落地窗,投向那片依旧璀璨、却已隐藏了致命威胁的深邃星空。那个方向,天鹅座X-1所在的位置,像一颗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就在此时,主屏幕上,那个来自深渊的“心跳”信号,陡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原本稳定的1赫兹锯齿脉冲,毫无征兆地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波形包!它像是一段被骤然加速了亿万倍的、疯狂跳动的密码,又像是一个冰冷造物主在瞬间爆发的、无法解读的狂怒宣言!尖锐的峰值密集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一座座令人眩晕的、由纯粹能量和恶意构筑的尖峰!

刺耳的警报声终于被彻底释放,凄厉地撕破了昆仑之巅的寂静。整个基地的应急灯疯狂闪烁,红光将控制室里每一张惊恐绝望的脸庞染得如同地狱归来的幽魂。

中央处理器不堪重负的尖锐啸叫,如同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屏幕上,所有关于信号源的追踪数据开始剧烈地跳动、扭曲,最后化作一片片刺眼、混乱的雪花和疯狂滚动的乱码流,如同数字世界的垂死痉挛。

“信号……信号源坐标……在移动!”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唯一还在艰难维持着部分图像的天文定位屏,“它在……在加速!朝……朝太阳系方向!”

定位屏上,代表天鹅座X-1的固定光点旁边,一个猩红的、不断闪烁的箭头标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挣脱了黑洞引力的束缚,沿着一条笔直得令人窒息的轨迹,刺破星图,朝着太阳系——朝着那颗悬挂在昆仑山巅之上、名为地球的渺小蓝点——疾驰而来!

林蔚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父亲临终前那布满血丝、充满极致恐惧与某种洞悉真相后绝望的双眼,那瞳孔中倒映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冰冷凝视,在这一刻,与屏幕上那个猩红夺命的箭头,在记忆中轰然重叠!

深渊,醒了。它不再低语。它正以光都无法企及的速度,朝着人类文明,发出了第一声清晰、冰冷、充满毁灭意志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