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春泥的信里,在杀害小山田六郎的预告之后附着一句“不过我不急着下手,我做事从来不着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如此着急,仅隔了两天就上演了行凶杀人的一幕?又或许是他刻意通过书信让对方放松警惕,再出其不意,这也许是他的策略。然而,我突然怀疑起是不是有其他缘由。那天静子听到怀表的声音,相信春泥就藏在天花板上,流着泪祈求他饶过小山田六郎的性命。对此我一直都很担心。春泥知道了静子对丈夫的深情一定会妒火中烧,同时也会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也许春泥心想:“好,既然你这么爱你的丈夫,就不让你久等了,我这就解决掉他!”
这些暂且先放下。小山田六郎死得非常蹊跷。
我接到静子的通知,在那天的傍晚时分赶到了小山田家,了解了所有事情。小山田在横死的前一天看上去并无异常,下班比平常要早一些,小酌之后说是要去河对面小梅町的朋友家下围棋。那天晚上很暖和,所以他只穿了件大岛和服①夹衣和厚料纺绸短外罩,没有穿外套就出了门。当时是晚上七点左右。要去的地方不远,他像往常一样绕路到吾妻桥,走过向岛的河堤,顺便散散步。他在小梅町的朋友家玩到夜里十二点左右,仍然是步行离开。到此为止的事情都弄清楚了,然而这之后的事情却无人知晓。
等了一晚上丈夫都没有回来,再加上又刚好收到了大江春泥的恐怖预告,静子心神不宁,等不到天大亮就给所知范围内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打去了电话,或是差用人前去询问。然而到处都没有丈夫的消息。她当然也给我打了电话,但不巧的是前一天晚上我就出了门,直到当天傍晚才终于回到家,所以对这场骚动一无所知。
* * *
①大岛和服:指用产于日本奄美大岛的顶级面料制成的和服。
很快就到了平常上班的时间,小山田六郎却并没有在公司露面。公司那边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寻找,却始终没有他的下落。这一番寻找过后,时间就快到晌午了。恰巧这时象潟警方打来电话,告知了小山田六郎横死的消息。
从位于吾妻桥西端的雷门电车站稍向北走,下河堤的地方有一个往返于吾妻桥和千住大桥之间的公共汽船的码头。那是从蒸汽时代起就有的隅田川名胜,虽然没什么要办的事,但我常常坐着那艘汽船往返于此处和言问或是白髭之间。汽船商人会将绘本和玩具什么的带上汽船,和着螺旋桨的声音,用解说员一般嘶哑的声音对商品进行说明。我深深地迷恋着那种满是乡村气息的古朴的感觉。码头漂浮在隅田川水面上,像是一艘四角船。候船乘客坐的长椅和客用厕所,都设立在这艘漂浮不定的“船”上。那里的厕所我进去过,虽说是厕所,但就像一个妇人用的大箱子,木地板被割掉了长方形的一块,大河的河水就在其下不到一尺的地方汹涌澎湃。就像火车或是轮船上的厕所一样,里面没有任何脏污堆积。虽说干净,但凝神从那个被切割出的长方形洞口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蓝黑色河水聚集,时不时地会有垃圾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一样,出现在洞口一侧,又晃晃悠悠地漂向另一侧,消失不见。那个场景让我觉得异常可怕。
三月二十日早上八点左右,浅草商店街里某家店铺的年轻老板娘要去千住办事,去了吾妻桥的汽船码头。老板娘在等船期间去了厕所,然而刚进去就一声惨叫,跑了出来。检票的老头儿一问,她说在厕所里那个长方形洞口正下方的青蓝色的河水里,有一个男人抬头望向她。检票的老头儿最初以为是哪个船夫搞的恶作剧(因为偶尔会发生像这样的水中色鬼事件),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果然,距离洞口仅有一尺的地方漂浮着一张人脸,这张脸随着水面的波动时隐时现。事后,老头儿说那完全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恐怖得不得了。
看清楚是一具人的尸体后,老头儿慌忙跑出去,大喊着将码头的年轻人叫了过来。等船的乘客中也有鱼店老板等年轻力壮的人,他们和年轻的工作人员合力想要将尸体拉上来。然而尸体卡在洞口怎么也拉不上来,大家就先从外侧用竹竿将尸体捞到了水面上。奇怪的是,尸体浑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男式裤衩。死者四十岁左右,相貌堂堂。大家不相信这个季节会有人在隅田川游泳,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死者的背上似乎有刀伤,尸体有些干瘪,不像是溺水而死的。明白了不是单纯的溺亡,而是杀人事件后,周围更加躁动了起来。
此外,将尸体从水面拉上来的过程中,大家又发现了一件怪事。接到报案后,花川户派出所的巡警赶到了。在他的指示下,码头的年轻工作人员揪住尸体乱蓬蓬的头发,想要将尸体拉上来。然而,尸体的头发竟一点点地从头皮上剥落了。工作人员害怕极了,“哇”地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尸体看上去不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样子,头发为什么会脱落呢?众人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什么啊!大家觉得是头发的东西其实是假发,尸体的脑袋秃得溜光发亮。
这就是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的董事小山田六郎悲惨的死状。也就是说,小山田六郎的尸体在被剥光衣服后又被戴上一顶浓密的假发,扔进了吾妻桥下的河里。尽管尸体是在水中被发现的,却没有呛水的迹象,致命伤是后背左肺处受到的尖锐刀具刺伤。除致命伤之外,后背还有多处较浅的伤口,看来凶手一定是刺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据法医检查,那处致命伤的形成时间大约是这天凌晨一点左右,然而毕竟死者没有穿衣服,也没有随身物品,无法辨别身份。警方对此一筹莫展,好在到了正午时分,出现了一个认识小山田六郎的人。警方连忙给小山田家和碌碌商会打去了电话。
傍晚我拜访小山田家的时候,家中已经挤满了小山田的亲戚和友人、碌碌商会的员工等,一片混乱。恰好静子刚从警察那里回来,被一群慰问者围在中间,面容呆滞。根据案情,小山田六郎的尸体必须进行解剖,所以警方还未交还。佛龛前白布覆盖的台子上只有匆忙准备的牌位,牌位前供奉着香和花。
我听静子及公司的人讲述了发现尸体的始末。想到正因为自己轻视春泥,两三天前阻止静子报警才发生了如此不幸之事,我既羞愧又懊恼,无地自容。下手之人除了大江春泥别无可能。春泥一定是在小山田六郎从位于小梅町的棋友家离开,途中路过吾妻桥时将他拽进了汽船码头的暗处,在那里行凶杀人,之后将尸体扔进了河里。根据本田所说的春泥曾在浅草附近徘徊这一情况推断,不,实际上他甚至还对杀害小山田六郎进行了预告,所以下手之人确是春泥无疑。不过,就算是这样,小山田六郎为何会赤身裸体,又为何会戴着一顶怪异的假发呢?如果说这也是春泥干的,如此荒唐的举动,他又是为何非做不可呢?只能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想和静子针对那个只有我们知晓的秘密商量一下,我看准时机上前说了句“来一下”,随后进了另一个房间。静子向众人点头示意后连忙跟上我,到了没人的地方,小声叫了声“先生”,一下子揪住我的衣袖,静静地望着我的胸膛。她长长的睫毛亮晶晶的,眼皮胀鼓鼓的,眨眼之间就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的眼泪一次次地盈满眼眶,止不住地流淌。
“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道歉。全都是因为我太轻敌了。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会说到做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不禁感伤起来,一面拉起沉浸在悲痛中的静子的手紧紧握住,想要给予她力量,一面不停地道着歉。那是我第一次与静子有肢体接触。尽管是在那样的情景下,我仍然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手虽然苍白又纤弱,却不禁让人觉得里面燃烧着一把火,温暖又有弹性。她指尖的这种不可思议的触感,让我终生难忘。
“那,你把恐吓信的事告诉警察了没有?”终于,等到静子停止了哭泣,我问道。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还没有说,对吧?”“嗯,我想先和您商量一下。”
这个时候我仍然握着静子的手,现在想来,有些不妥。静子就这样让我握着,没有抗拒地站在那儿。
“你也觉得是那个男人干的吧?”“嗯。而且昨晚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奇怪的事?”
“还记得吗?在先生的提醒下,我们把卧室挪到了洋房二楼。我本来很放心,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偷窥了。但是那个人好像还在偷窥。”
“从哪里?”
“窗户外面。”静子像是想起了当时恐怖的画面,睁大了双眼,断断续续地说道,“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虽然我已经上了床,但丈夫还没有回来,我担心得不行。而且一个人睡在天花板这么高的洋房里,我害怕了起来,房间里的角角落落都看得异常清楚。百叶窗没有降到底,下边留着一尺宽的缝隙,从那里能看到漆黑的窗外。我很害怕,但越是害怕眼睛就越是往那边看。最后我隐约看到玻璃后面有一张人脸。”
“会不会是幻觉?”
“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可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人乱糟糟的头发紧贴在玻璃上,稍微向下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抬眼瞪着我。那个情景我现在还能看见似的。”
“是平田吗?”“嗯。别人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举动来。”
像这样说了一会儿话后,我们认定杀害小山田六郎的杀人犯是平田一郎,他接下来还计划杀掉静子。静子和我商量着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向警察寻求保护。
负责这起案件的检察官是一位叫丝崎的法学学士,好在他也是我们这些侦探小说家和医学家、法律学家们组建的猎奇会的会员,于是,我和静子一起去了象潟警察署的搜查总部。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检察官与被害者家属间那样严肃,丝崎就像朋友一样亲切地听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看上去他也被这件离奇的事惊呆了,但似乎又觉得很有意思。总之,他答应了我们会全力搜寻大江春泥的行踪,还将派刑警监视小山田家,并增加巡逻的次数,为静子提供足够的保护。关于大江春泥的长相,我提醒丝崎坊间流传的照片与其本人相差太大,于是他叫来博文馆的本田,详细询问了他所了解的春泥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