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滴“释怀之泪”如同凝固的星辰,静静地沉淀在引魂罐底。葛桂花小院的寂静还萦绕在心头,破败、红纸、米饭碗的意象挥之不去。阿黄终于成功将它的史前“骨棒”从供台下刨了出来,心满意足地叼着,尾巴甩得像个螺旋桨,发出含糊的“呜呜”声,打破了残留的沉重。

“啪嗒。”

轻响传来。苏晚纤细如玉、带着半透明质感的手指,轻柔却带着某种无法更改命运轨迹的决断感,合拢了那卷皱巴巴的“草稿纸名单”。她的目光精准锁定在名单第二行:

老齐(齐思国)——定位·滨江市河清街(曾经办公室?)。执念侧写:老柳树……厂门口粉笔字?(划掉)办公室抽屉里的半盒烟?(再划掉)……算了,让他自己去转转。

林默盯着那被反复修改、透着冥王不耐烦甚至可能写秃了几根笔的潦草字迹,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掺着沙砾的干草,噎得慌。又一个“钉子户”?葛桂花老人的圆满和解还历历在目,那被反复划掉的“半盒烟”背后,又会是怎样一番沉重?而且……“河清街”?这个名字像一根生锈的铁钩,莫名地勾起他意识深处一丝沉重又模糊的钝痛,却什么也抓不住。

苏晚没有回应他的走神,只是将那卷承载着使命的名单,小心翼翼地环抱在已装有温情的引魂罐旁,然后,目光平静如水,无声地看向林默。

目标确认!行动!

后脑勺的阵痛还在提醒他昨晚跳楼未遂的壮烈(以及被苏晚板砖拍回冥界的屈辱),林默认命地叹了口气,招呼上叼着骨棒、颠儿颠儿甩尾巴的阿黄。一人(?)一狗一浮空灵体,再次启程,奔赴下一片未测深浅的“劝返”泥潭。只是这次,在离开前,他鬼使神差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那破败小院中堂上鲜艳寂寞的“囍”字,仿佛要将那份被强行圆满的遗憾烙印在心里。

(空间折叠式转场:滨江市北郊,河清街旧址——一片挣扎在新生阵痛中的荒芜之地)

眼前的景象,与葛桂花那座被时间遗忘的、弥漫着泥土与米糠(和红纸寂寞)气味的宁静(?)小院,如同两个世界的裂痕。

这里,是一块巨大的、正在被现代化机器粗暴缝合的伤疤。

空气是浑浊的粘稠体,饱含着飞扬的尘土、建筑垃圾碎屑的霉味、腐朽木质的酸败气,还有一股极其顽固、刺鼻醒脑的苦咸——那是渗入这片土地骨髓、沉积了太久的盐碱气息!推土机和挖掘机粗野的咆哮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声,碾压着耳朵的承受极限。视线所及,是焦黄的、大片大片裸露的创伤性土地,被尚未清理干净的钢筋混凝土残骸粗暴地点缀着,像一块块狰狞的痂。远处几段爬满枯萎藤蔓的红砖断墙,艰难地勾勒着这里早已被风沙吹散、被岁月掩埋的“街”的记忆。

苏晚怀中的引魂罐,忠诚地履行着指路明灯的职责。靠近“老齐”名字的符文,散发出一种稳定、执着、如同烛火般虽弱不熄的莹莹光芒。她的目光穿透层层尘霾,锁定了某个特定的方向。

林默屏着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悬浮的苏晚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碎石、碎砖和不知名硬物的呻吟之上,脚底板传来清晰的抗议。阿黄似乎被这里呛人的沙尘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搞得很不爽,叼着它的宝贝“骨棒”,耳朵耷拉着,紧紧贴着林默的裤腿,发出焦躁不安的呜咽。

最终,苏晚在一处相对开阔、但同样被厚厚的尘沙覆盖、如同被遗忘坟墓般的断壁残垣前,停下了。

断墙的根部,倔强地矗立着一棵柳树。

不,不能称之为树了。

这是一具生命的骸骨。主干粗壮扭曲如饱经风霜的巨兽脊梁,暗褐色的木质暴露在空气中,树皮早已被风沙和时间残忍地剥蚀殆尽,只留下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纵横交错的裂痕和被蚀空的坑洼。枯槁的枝条僵硬地刺向灰扑扑的天空,如同无数绝望伸向虚无求救的干枯手臂。它的根系,虬劲有力,一部分深深地扎入大地深处,另一部分却狰狞地穿透、抱合着倒塌墙体的红砖根基,仿佛要在这片被时代抛弃的废墟上,用自己残存的骨骼,站成最后的、永恒的坐标。

“老柳树……”林默的声音干涩。名单上潦草的备注在此刻具象成如此悲怆的景象。一棵死去的柳树,为何能牵动一个灵魂至死不渝的执念?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就在林默凝视着枯树,心中沉重如铅的瞬间——

轰——!

一股远比葛桂花更加磅礴、更加沉重、如同浸透了无数血泪与一个时代悲鸣的执念洪流,伴随着引魂罐骤然大亮的光芒,咆哮着冲进了他的意识!这一次,不是无声的画面碎片流淌,而是直接带着声音!带着体温!带着那撕心裂肺却永不言弃的力量!

【意识洪流:

场景一:油灯下的指挥部

昏黄的油灯光线在墙壁上跳跃,将简陋的土胚房办公室摇晃得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驱不散的灰尘与盐咸。

一个瘦得让人心疼的身影猛地拍案而起!正是齐思国!凌乱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张刻满风霜沟壑、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脸庞。他穿着洗得发白、肘部磨出了毛边的中山装。他的眼神却像两簇跳动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火焰,燃烧的不是愤怒,是钢铁般的意志和一种向死而生的疯狂!他身后,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线条粗粝的河清县地图,大片醒目的刺眼红色标记覆盖在地图上:“风沙区”,“盐碱滩”。

他面前,是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里却燃着和他同样火焰的农民和技术员。】

老齐县长的声音(嘶哑却如金石坠地,清晰烙印在林默意识深处):

“……同志们!眼泪哭干了没?粮食喂饱了风沙的肚子没?!睁开眼看看!看看咱们祖祖辈辈埋骨头的地方!看看咱们娃儿们将来喝泥汤子啃盐碱疙瘩的未来?!等?等天上掉馍馍?等风沙盐碱发善心?做梦!”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摊开的厚厚资料上,尘土被震得飞扬!

“命!老天爷就给了咱们一条!可河清的土地!是咱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命根子!是魂!丢了根,毁了魂,咱们活着也是死人了!跟死了爹娘的孤儿有啥两样?!”

他喘着粗气,眼睛里布满血丝,那火焰却烧得更猛烈!

“办法?办法就在咱们脚底下!在咱们手上!在泥巴地里滚出来!在头发熬白了再掉光也要试出来!豁出这条命去!也得给河清的娃娃们抢出一条能种粮食、能看见绿的活路来!这是咱们欠他们的!是咱们这辈人刻进棺材里的债!还不完……就不闭眼!”

【场景二:风沙前沿阵地】

狂风卷地,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如同末日降临。巨大的风啸声几乎要撕碎人的耳膜。河沟边风蚀严重的台地上,一群渺小却顽强不屈的身影在恐怖的沙暴中艰难移动,如同在巨浪中奋力划桨的蚂蚁。他们推着装满草帘、麦秸捆的吱呀作响的木轮车,扛着捆扎好的树苗幼苗。

老齐就在风暴中心!

他同样挽着裤腿,半身泥浆混合着汗水结成壳,头发被狂风吹得根根倒竖。沙砾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手上,刻下新的、瞬间渗出血丝的伤痕。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一股意志撑在风暴中。他一手拉着草绳固定刚栽下去的树苗,一手挥舞着,声音早已被风沙扯碎、变形,却用尽生命的力量在嘶吼:

“栽下去——!埋实土——!一棵也别少!”

他猛地扑过去,扶住一个被狂风吹得踉跄栽倒、满身沙土的老农!

“老哥!挺住!活一棵树!就守住巴掌大一块土!守住土!就有盼头!咱们今天栽下去的,不是树!是给娃娃们抢明天的命根子!听见了吗?!”

【场景三:麦苗返青的曙光】

依旧是那间简陋却承载了无数不眠之夜和焦灼希望的办公室。窗外风声似乎弱了些,但空气里依旧漂浮着熟悉的沙尘味。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脸上还带着被风吹裂的血口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和颤抖:

“县长!齐县长!成了!成了!!西滩!西滩那块试验田!麦苗!麦苗返青了!活过来了!绿!真的绿了!绿汪汪的一片啊!!!”

正伏在堆满资料的案头,用一支几乎磨秃的铅笔在厚本子上艰难书写的齐思国,猛地抬起头!

刹那间!

那张因常年缺觉、呕心沥血、病痛折磨而显得异常消瘦、憔悴、如同蒙着一层灰土的瘦削脸庞上,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沉重……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光剑瞬间劈开!

难以言喻的、如同孩子般最纯粹、最炽热、最疯狂的狂喜光芒,从他深陷的眼窝里轰然爆发!那光芒如此耀眼,仿佛要照亮这灰暗的小屋,要刺穿窗外残留的风沙!

他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像一根被狂风拉紧的弦!他猛地想站起来,身体却如同散了架的老风箱,“吭哧”一声,弓着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痛苦痉挛!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瘫软,枯瘦的手死死扒住了桌角才没摔倒。

咳得撕心裂肺的间隙,他那双颤抖着、指节早已变形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摸索着,极其艰难又无比珍重地,探入了他那张破旧斑驳木头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压瘪得几乎认不出形状、上面印着“大生产”三个斑驳褪色红字的香烟空纸盒。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出来,仿佛捧着一个稀世的易碎珍宝,一个凝聚了他太多辛酸血泪的图腾。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完整的烟,连烟屁股都没有。只有一些干枯、碎裂、散落在盒底褶皱里的,深褐色、带着极其浓郁苦涩焦油味的烟丝碎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从碎屑中极为轻柔、像在捡拾婴儿头发丝般,捻起了一小撮看起来稍微完整些的碎烟丝。

他没有点燃任何东西。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将那一点点苦涩的碎屑,凑到了自己因剧烈咳嗽而干裂渗血的唇边。

深深地!用尽了肺腑里最后一点力气!嗅了一口!

那气味,是劣质烟草的陈腐气,是纸张被岁月浸透的霉味,是穷苦的印记,是绝望深寒中一缕被掐灭又被重新拾起的微光。

嗅到那味道的瞬间,齐思国那因为病痛和狂咳而煞白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饱经风霜、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止不住地顺着他枯瘦、刻满风霜的深深皱纹流淌下来。

他仿佛没有察觉自己的眼泪,只是死死盯着那一小撮碎烟丝,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轻得如同雪花落地的、充满了无尽疲惫却又无与伦比满足的声音,反复地、梦呓般喃喃:

“……好……好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盼头了……真的有盼头了……”

【场景四:定格·空烟盒与抽屉】

【画面切换:同一个办公室。同样的桌案。资料依旧堆积如山。半杯冷透的、飘着一层浮灰的茶水摆在旁边。一切都保持着主人似乎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回来的状态。】

【一个年轻的通讯员,臂上缠着一道触目的黑纱,红着兔子般的双眼,强忍着巨大的悲痛,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桌面上最后几份散乱的文件报告。他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县长。】

【整理完桌面,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与悲伤,拉开了那张县长最熟悉的、最下层的那格抽屉。】

【空荡荡的抽屉里,没有秘密文件,没有私人物品。只有那份承载了太多情感的“大生产”牌空香烟盒子,静静地躺在最中央的位置。盒子已经被摩挲得极其柔软,像一块浸透了太多汗水和泪水的皮革。上面“大生产”的字样,早已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盒子里面,除了散落的烟丝碎屑,空无一物。】

【执念的终章:那空空的、早已失去烟草功能的半盒烟盒,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帧影像中,被无限放大、放大……充满了整个视野!盒底那点散乱的深褐色碎屑,像是一方小小的、苦涩的祭坛。】

【与此同时,来自窗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风沙的嘶吼!而是……远方隐约传来的、孩子们踩在新翻过的、带着点潮湿泥土气的土地上奔跑追逐的、模糊的、清脆的欢笑声!那笑声乘着风,穿透了时空,伴随着烟盒空洞的影像,敲打在即将散尽的灵魂深处……】

意识洪流结束。

“咳咳咳……”林默被那股意识洪流中呛人的风沙和盐碱的苦咸味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咳出来了。但他知道,咳出来的,远比不上心中那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沉重的悲怆与敬仰!那个瘦削却顶天立地的身影,那嘶哑却如战鼓般的呐喊,那面对一点点绿意便泪流满面的脸,那珍而重之嗅向空烟盒的卑微动作……像无数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晚,急需寻找某种支撑。

苏晚正悬浮在那株枯死却如同纪念碑般矗立的柳树下。她怀中的引魂罐,散发出比刚才更明亮、更执着的柔光。她没有看林默,而是静静“凝视”着枯死的柳树主干。林默看不见,但在苏晚那双清澈得如同冥河之水的眼眸中,眼前这株死寂的枯柳之上,正悄然流淌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无数细微到肉眼难辨的、如同萤火虫般微弱却带着蓬勃生机的淡绿色光点,正从柳树那被风沙啃噬过的根须、从龟裂的树干缝隙、从每一根指向天空的枯枝尖端……源源不断地浮现出来!

那是生之烙印!是齐思国在无数次奔走、无数次呕心沥血、无数次在狂风沙暴中用身体做标杆守护这些微不足道的树苗时,残留在它们生命深处,与这片土地同频共振的精魂印记!

苏晚静静地抬起一只半透明的手。她的指尖没有触碰树干,却在虚空中极其轻柔地拂过。

在苏晚无声的指引下,那些象征着齐县长生命与意志的、代表着无数微弱个体最终汇聚的绿色光点,如同被微风吹拂的星尘细流,乖巧而执着地,沿着一个特定的、无形的轨迹,从枯死的柳树身上缓缓升腾,然后,无声地向着这片废墟的更深处——向着他生前期盼最迫切、最核心的风沙治理核心区域,向着空气中苦咸味最浓烈的地方,飘散而去!

苏晚的目光追随着这条由绿色生机汇成的无形河流,直到它消失在尘土漫天的尽头。她缓缓地、近乎无声地,对着那绿意流淌的方向,吐出了一个字:

“盐。”

盐?

林默心脏猛地一跳!冥界草稿纸上“办公室抽屉里的半盒烟”被反复划掉的潦草字迹瞬间再次在脑海闪现!

烟?不!那或许只是他生前缓解巨大压力和病痛折磨、却连最后一根都舍不得抽完的微不足道的道具!是他在极端艰难岁月中对自己唯一的“奢侈”和对未来那一点点曙光存在的心理锚点!

老齐县长那深入骨髓、至死不渝的执念核心,绝非那一小半盒烟!

是他用汗水、泪水和生命浇灌并渴望其茁壮的土地!是那浸润了无数代、吞噬希望的盐碱地!是那片土地上挣扎着、刚刚萌发出来的、象征着未来希望的嫩绿!

那反复划掉的“烟”指向的,是更深沉的、字面无法表述的、沉重如山的土地的未来!所谓的“让他自己去转转”,是冥王面对这份如山情感时,最无奈的放弃和最大的放任与信任!

“走!”林默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比脚底板碎石带来的刺痛强烈百倍千倍的迫切!他甚至有些粗暴地拉了拉还在他腿边焦虑呜咽的阿黄,“跟上!我们去……有盐的地方看看!”

他紧跟着苏晚悬浮的身影,不再在乎脚下的崎岖和呛人的尘土,朝着她目光所指、绿意飘散的、那股咸苦气息最为浓烈的方向——那片被规划为风沙治理和盐碱改造核心区的新生地——大步走去!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苦咸味就越发清晰浓烈,如同大地的呼吸。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化。坑洼不平的废墟边缘已被平整,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一小片规划整齐的田野。它们看起来还很新,土色显得稚嫩。

大量的土壤改良措施正在实施:纵横交错的暗渠在阳光下反射着水光,成行成列刚栽下不久、带着支架护着的耐盐碱树苗(沙枣、柽柳等)努力舒展着细弱的枝叶,一片片精心翻整过的土地上,覆盖着保墒抑盐的黑色地膜,地膜的间隙中,赫然能看到一行行刚刚破土而出、嫩绿得仿佛能掐出水的幼苗!是麦苗?还是草籽?那星星点点的绿色虽小,却倔强地点缀在灰黄色的主基调上,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盎然生机。

在这片初露峥嵘的新生地与远处大片尚未被完全收复、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白色盐花结晶体的大片盐碱滩的交界处,

立着一块碑。

一块朴素得让人心疼的水泥碑。没有任何雕花,没有底座,也没有歌功颂德的长篇累牍。

碑身被风沙侵蚀得粗糙。

上面只有一行似乎是用钢钎手工艰难凿刻出来的、深深嵌入水泥深处的、笔画并不均匀流畅、却每一个字都透着万钧之力的字:

“这里,曾为希望流过汗水与泪水。”

碑下,泥土里,裸露着一些细小的、闪着微光的白色盐晶结晶颗粒。

轰!苏晚怀中的引魂罐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燃烧起来般的明亮光芒!这光芒并非刺眼,而是充满了温暖、厚重、无比柔和、带着如同母亲手掌安抚婴儿般力量的浑厚光晕!罐壁上“老齐”名字周围的符文剧烈流动,如同晶莹的泪滴在光河中徜徉!

而这一次,林默终于清晰地看到了,或者说,引魂罐的光芒与土地的意志,为他打开了那扇心灵之窗!

在那块朴素到极致却重若千钧的水泥碑前,在那片顽强新生的、带着白色盐粒与点点嫩绿相映成趣的土地之上,在罐子光芒最核心的位置——

一个身影,缓缓地、无声地凝聚成形。

并非模糊不清的白色雾气。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似乎还有修补痕迹的灰色中山装,头发略显凌乱(依旧有几根顽强翘着),身形瘦削却轮廓分明的中年男人形象!虽然带着透明的质感,但他脸上的每一道沧桑沟壑、眼神中的每一分疲惫,都清晰可见!

齐思国!老齐县长!

他的执念之影,宁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没有投向林默,没有望向引魂罐。

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看向那块为他或“们”而立的朴素的碑。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朝圣的、无限珍惜的、无比温柔的,如同父亲凝视着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般深情的目光,一毫一寸、极其细致地、贪婪地“触摸”着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他微微俯下身体(没有实际的弯腰动作),伸出手指(透明的指尖似乎在轻微颤抖),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悬停在刚刚破土的、一株稚嫩的、只有两片小叶子的小麦苗之上。仿佛害怕自己一丝气息都会惊扰这脆弱的新生。指尖流泻出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圣感与极致珍惜。

风吹过,穿过他有些透明的身影,将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尽管只是幻影)也拂动起来。

沙沙沙……

是新栽树苗稚嫩叶片互相摩擦的轻响?是薄膜下幼苗努力向上的呼吸?还是远处刚开垦翻过的土地在发出低吟?

沉默。

巨大的、只有风的低语和植物生长的声音充斥的沉默。

齐思国的全部心意,都在这片无声流淌的爱与守护之中。

他像一位归来的将军,在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完成对这片刚刚吹响收复号角的、他曾为之战斗至生命最后一息的土地的无声“巡视”与最后“检阅”。

苏晚静静地悬浮在他旁边,如同一个最忠实的、最虔诚的见证者。她没有像对待葛桂花那样,主动去“拍名单”启动物理劝返程序。她也无需去捕捉对方。她的引魂罐散发出的光芒温柔而宽广,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敬意的拥抱,轻轻地将齐思国与他深深眷恋的这片新生土地一起包容在内。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只有齐县长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流淌在这片新生土地上的深沉情怀在静静地弥漫、回响。

林默站在风里,嘴巴微张,像一个最笨拙的受阅者。他的心被巨大的感动和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崇高感填满,汹涌的情绪如同海啸拍打着理智的堤岸。他看着那个沉默的、在风中凝立的执念之影,看着那片被血泪汗水浸透才终于展露出一星半点新绿的土地,看着旁边那位捧着罐子、同样沉浸在这片浩瀚爱意中的白衣(家居服)“幽灵”搭档……

他懂了。真正的“劝返”,在这一刻,根本不需要言语。最大的理解与成全,便是沉默的守望与发自灵魂深处的敬意。

就在林默被这份宏大和沉静压得眼眶发酸、鼻头发红、快要控制不住喷薄的眼泪时——

“呜汪!嗷嗷嗷——!”

身边的阿黄突然发出一连串极其滑稽又惊慌失措的惨叫!

它似乎想去扑咬一块被风吹到半空、卷得像只怪虫的……枯黄草屑?结果盐碱地刚翻过土的地方一脚踩空!

噗叽!

四条小短腿瞬间在松软的、混着细小白盐晶的新土地上打滑失去平衡!整只狗像失控的旋转拖把,啪叽一声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嘴里那根珍贵的史前“骨棒”也脱嘴而出,“哒啷”一声滚到了泥地边上!阿黄顶着半边脸上蹭的泥浆和粘的草屑,懵圈地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看着林默,“呜呜呜……”(翻译:救命!地太软!骨棒又跑了!)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拙劣的“平地摔跤”和骨棒离嘴的“事故”,简直如同往神圣交响乐会场里塞进了一声放屁的音效!

咔嚓!

那声音像某种心灵上的开关。

就在阿黄滑稽扑街、骨棒脱嘴的下一秒!

石碑前,原本如同凝固的雕塑般、全身心沉浸在土地中的齐思国执念之影,仿佛终于被这来自俗世、如此真实又有生命力(哪怕是笨拙的)的小小意外从沉思中惊醒。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最终完成一切、了无遗憾、卸下千钧重担般的轻松感……缓缓地抬起头。

他那双经过风沙盐碱刻蚀,显得深邃而疲惫,此刻却饱含着前所未有宽慰与释然之光的眼睛,终于移开了对土地的深深凝望。

他的目光,极其平静地、带着一丝温和的、长辈看着不懂事但天真可爱后辈般的笑意,如同穿过了风,极其温和地扫过摔得一脸泥、傻坐在原地呜呜叫的阿黄。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林默身上。

林默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那双温和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无垠的土地与星空,轻轻扫过,林默感觉自己灵魂被瞬间澄澈、被洗涤。

最后,齐思国的目光落在了林默身边的苏晚,和她怀中那个散发着厚重温暖光芒的引魂罐上。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舒心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是一个放下了所有重担、所有牵念、所有对未来的焦灼、只有无上欣慰和尘埃落定般平静的笑容。

他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波。

但一个极其清晰、充满了大地般深厚情谊、饱经沧桑却又最终归于平静与笃定的“意念”,如同最清澈的泉水,直接、毫无阻隔地流淌进了林默和苏晚的心田:

“好……好啊……这片地上的孩子们……终归是……有绿了……”

声音里,没有遗憾,没有悲戚。

只有完成使命、看到薪火传承后的终极安详。是将希望托付给未来的欣慰,是将自己彻底融入土地、成为其脉搏一部分的释然平静。

意念落下。

齐思国那凝实分明的执念之影,如同终于被阳光温暖的冰雕,如同被晨露拥抱的朝雾,极尽温柔地……开始消散。

点点的光,纯净剔透,如同最纯净的盐晶(不含苦涩),带着青草的鲜甜、泥土的芬芳、以及阳光初吻嫩芽的味道,在他消逝的位置缓缓升起。

它们没有葛桂花光蝶的绚烂夺目。

它们朴实,安静,却浩瀚无垠。

如同无数沉睡的新芽破土前酝酿的微光。

这点点微光,如同有生命般,无声而坚定地朝着苏晚手中的引魂罐内,奔涌汇入!

引魂罐底的光芒再次炽烈!

在第一滴如同星辰般温润、凝结着红纸囍字与祖孙深情的“释怀之泪”旁边,

一滴新的泪珠,

正在飞速凝结成型!

这第二滴泪!

它不再是纯粹的乳白或透亮!

它的核心带着一种沉静深沉的淡褐色,仿佛凝聚了千百年沉积的深厚土层,仔细看去,那淡褐色中又均匀分布着无数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晶莹光芒的透明盐晶颗粒!奇妙的是,这咸涩的核心之外,却被一层浅嫩、象征着勃勃生机的新绿光芒温柔包裹!盐粒在淡褐泥芯中闪烁,新绿光芒在外层流淌!

这滴泪,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却无比和谐的气息:

是苦咸的盐碱沉淀后的清澈,

是新翻泥土特有的芬芳与温暖,

是生命挣扎破土后的纯粹喜悦。

它像一个微缩的宇宙,将苦涩、厚重、新生、希望都完美地融为一体!

第二滴“释怀之泪”——大地之泪,土地之魂!它安静地悬浮在罐底,散发着如同最广袤大地般令人心境开阔、灵魂安宁的广阔而温和的光芒。

苏晚抱着引魂罐,低头凝视着罐底这两滴形态与内涵截然不同的“泪水”。她的目光在第二滴“大地之泪”上停留了许久许久。那张总是带着温和懵懂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种极其深邃的、仿佛在阅读一部沉重史诗般的专注神情。她的目光穿透了那滴泪,似乎看到了盐碱地上的风沙咆哮,看到了油灯下的眉头紧锁,也看到了嫩绿破土的微笑与碑文的沉默誓言。

她缓缓地、极其珍重地,抬起一只半透明的手,并非为了拍名单启动任务,而是用指尖的微光,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第二滴泪珠的表面。

仿佛是在用指尖,轻轻触碰一位可敬长者历经沧桑后终于舒展、含笑的眉宇。又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一种超越了语言范畴的无上敬意。

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神圣。

林默僵立在那里。周围的风沙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温柔起来,带着泥土和嫩绿的清新气息。他看着石碑上那行沉甸甸、力透千钧的字,看着苏晚这前所未有、庄重深沉的“抚泪”动作,再低头看看刚从泥地里爬起来、甩着脑袋溅了自己一脸泥点子、正扭着头用爪子嫌弃地扒拉脸上脏兮兮湿泥巴、结果越扒拉越花的阿黄……

没有了葛桂花篇章结束时的“卧槽”咆哮。

没有了世界观被拍碎的震惊。

只有一种如同山岳沉在胸口的厚重感,和最终化作眼中温热液体的感动。

他伸出手,不是抹眼泪,而是用力地,用指节擦了一下有些湿润的眼角。

然后,他看着那方朴素的碑,看着那滴新生的泪,也看着这片正在艰难萌发新绿、承载着无数血泪和牺牲的土地,用一种极其平静、却蕴含着千钧力量的声音,如同替那位已经化作泥土和盐晶、将精神融入大地的老县长,对着这初生的世界,也对着看不见的远方承诺了一句:

“嗯。有绿了。以后……一定,更绿。”

罐底,第二滴蕴含着土地魂魄与希望的“释怀之泪”,包裹在嫩绿光芒中的内核,如同被春风吹拂的新芽一般,生机勃勃地微闪了一下。

微风轻拂,新绿的麦苗微微弯腰,仿佛在无声致敬。

就在这肃穆的感动如同暖流包裹每个人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带着“KPI进度更新完毕!请立即执行下一项命令!”的冰冷执行力的——巴掌,如同平地惊雷般,狠狠地、精准地拍在了林默脚下那张摊开在泥地上的、沾了点狗爪印和泥星子的草稿纸名单上!“张德福”那名字旁边!

苏晚的动作干脆利落到极致!拍完名单的手瞬间收回,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蚊子般自然流畅!

目标更新!坐标锁定!张德福!高亮危险怨气!启动最高警报模式!行动!(无声的意念指令)

林默:“………………”

阿黄:“!!!”(正和脸上泥点较劲的狗子吓得一蹦三尺高,骨棒又掉了!)

林默僵硬的脖子仿佛能听到生锈的“嘎吱”声。他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转过脸,看着那被拍得印出一个清晰巴掌印、上面“张德福”名字旁边还飘着一行“怨气冲天!高亮!危险!”备注的纸面,再僵硬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悬浮在半空、脸上刚才那点面对大地之泪的庄重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精准锁定、高效运转、“蓝条已恢复?随时可以开工”状态的苏晚!

刚刚才被老齐县长那大地般深沉的爱感动到热泪盈眶的林默,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天灵盖!

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敬仰!所有的温热液体(泪水)!在这一刻统统被震碎成了渣渣!

他猛地一把举起那刚被感动热乎的手,食指抖得如同患了帕金森!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刚刚齐思国县长消逝的地方,指向那片还在风中摇曳新苗的土地,再指向眼前这位任务执行效率堪称冷酷无情的“白衣幽灵搭档”,气沉丹田,发出了撕裂这片新生绿地的、饱含着被现实毒打和压榨后的悲愤控诉:

“苏!晚!大佬!看看这片地!看看那片绿!闻闻这感动的泪水味!老齐县长才刚化进土里!连坟头草(新苗)都还没三寸高啊!尸骨未寒你懂不懂?!你搁这坟头(坟头?不对,人家连碑都是活人立的地标!)启动KPI?!冥王到底给你装了啥版本的007任务芯片啊?!加班狂魔也不是这么玩的吧?!葛奶奶那还耗了能量搞分魂直播呢!老齐县长这儿就拍了片‘土地新绿’纪录片连BGM都没放完啊!这就催命了?!名单纸都被你拍出工伤印了喂!人家张德福好歹还能喘口气(虽然是怨气)……我!我!我的小心脏已经连续承受了情感巅峰和任务低谷的两连暴击!它要碎了!真碎了!赔偿!我要精神抚慰金!下辈子颜值点乘以十!!!”

苏晚悬浮在尘土飞扬的盐碱地边缘,面无表情地承受着林默炸毛般的咆哮。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处理“007”、“KPI”、“尸骨未寒”、“颜值点乘以十”等复杂名词。然后,在那片刚刚诞生了新绿的土地映衬下,她极其自然地、无缝衔接地——

对着张牙舞爪、满脸泥点(阿黄甩的)的林默,

对着还在泥地里试图找回骨棒、显得格外委屈狼狈的阿黄,

露出了一个在初生嫩绿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纯洁无害、仿佛在说“工作使我快乐”并可以立刻登上冥界劳动模范宣传海报的、治愈系满分、八颗牙齿闪亮的标准O(∩_∩)O笑容!

顺便,她还对着林默手里那引魂罐底部新鲜到还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第二滴大地之泪,无声地……点了一点她莹润白皙(半透明)的下巴颏。

林默:“………………”

他看着那滴混着盐晶与生机的泪,再看看苏晚那“只要任务没完成我就能无限重启”的笑容。

阿黄终于叼回了它的骨棒,“呜汪”一声蹲好,狗眼里都是对新任务的茫然(以及可能再摔一跤的紧张)。

好吧。

下一站。未知之地。危险目标。张德福的怨气……

……

这KPI…是把人往死里做啊!!!(林默在心中发出绝望的地表最强悲鸣)。冥王!扣颜值点救不了打工人!我要工会!要《冥界劳动法》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