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没有爱丽丝想象的那般热烈,所以她能毫不费力看清苏迪的持剑手。那双小手因为激动而紧紧握住剑柄,五个手指不安分地跃动着,像在弹奏钢琴。
“快点,你准备好了吗爱丽丝?我要开始了?”
苏迪在地上左右横跳,两条腿像安装了弹簧一般不停活动。
这已经是她第五次发问。爱丽丝估计一下时间,差不多男爵也该过来了。于是她点点头,把手里的剑提了起来,示意苏迪准备好了。
——当然是木剑。
苏迪一声轻哼,手中木剑立刻发动抢攻。苏迪的身形迅捷小巧,而且力量与技巧都远超爱丽丝,她没有任何理由和对手僵持。
但她想不到的是,爱丽丝有另一个世界的经验。而那个世界爱丽丝的爱好十分小众,其中一个是打牌,而另一个就是太极剑。
爱丽丝拿着剑,居然开始缓慢转身。
任谁来看,这种动作都纯在为自己加戏。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爱丽丝“都没正眼瞧自己的对手”,故意为对手制造自己的大破绽,这完全就不是一个懂剑法的人会做的事情。
苏迪一时竟也被这莫名其妙的转身搞得一愣,但她丝毫未缓和自己的进攻,而是选择纯粹依靠自己的速度和力量来终结一切变数。
不可思议的是,爱丽丝的转动就在确认到苏迪攻势的一瞬间加快。原本才只转到一半的身体顷刻回正,手中的木剑带着旋风般的初速点刺而来。
尽管这个点刺苏迪并未想到,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先出招的苏迪还是能先砍到爱丽丝。
然而下一秒,爱丽丝后脚忽然变作前脚,虚步急进,身子竟凭空矮了一截。而爱丽丝也凭借这蓄谋已久的一步瞬间拉近了点刺的距离。
这是太极剑的几个固定套路之一。故意露出的破绽,突然拉近的距离,由下往上的撩刺,其换来的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命中。
为了增加苏迪的攻击欲望,爱丽丝还略带讥讽地看向苏迪,目光中满是挑衅。果然被莫名的一击命中之后,她浑身颤抖着,木剑在她用力的抓握下吱吱作响,咬牙看向爱丽丝的眼睛里,怒火毫不掩饰喷薄而出:
“再来!”
身后传来男爵的脚步声。爱丽丝自知时机已到,摆好架势准备迎接。苏迪则毫不留情,雨点一般迅疾散乱的劈砍从各个方向冲爱丽丝袭来。
刚才凭借剑法套路爱丽丝才险胜一招,可真要打起来,爱丽丝还哪里会是苏迪的对手?只见爱丽丝刚狼狈招架了几招,腰侧就挨了一击。她试着忍痛还击,但苏迪基本功远比她要好,结果只有换来更快的一剑。最终爱丽丝被苏迪狠狠击倒在地,捂着自己被木剑抽打发红的脸颊喘气。
“好……好厉害的剑。”爱丽丝一边揉着自己的伤处,一边还没忘大声夸赞对手的剑法。他现在只希望男爵能把自己的女儿抱起来,称赞她剑法的高超,这样也不枉自己施展一番苦肉计。
结果爱丽丝惊讶地发现,男爵竟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没事吧?”男爵问。
你这个当爹的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女儿赢了比赛,竟然不肯夸一夸嘛?
爱丽丝只好无奈的出声提醒:
“我没事,大小姐下手很有分寸,剑技精妙绝伦,我甘拜下风。您大可以为她而骄傲。”
“骄傲?”
男爵的山羊胡翘了起来。
“整天不学无术,只会惹麻烦,自己引以为豪的剑技甚至还输了门外汉一招,还自以为很厉害吗?”
注意到苏迪脸上闪过的危险信号,爱丽丝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急忙反驳道:
“她才九岁,您……”
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她短暂失声了。
——爱丽丝也是九岁。
爱丽丝心脏的空气好像忽然被抽走。感受着哭声,远去的跑步声以及冰冷的空气,爱丽丝直感觉头沉重得抬不起来。
“唉。”
男爵的目光一直放在女儿远去的方向,本就不那么年轻的脸上似乎又多了几条皱纹。
“那孩子根本就没有练剑的天赋。她从来不肯按部就班的使用我教他的招法,只是一昧地自己训练,这辈子都不会有成就。”
“即使这样,我也觉着您说的话有些过分。”
爱丽丝娇小的身躯爆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坚定毅力,面对态度如此坚决的爱丽丝,男爵的语气也只好软了下来,解释道:
“光明开始退行,昔日之影重新席卷大地,留给苏迪的时间不多了。”
男爵轻轻蹲下来,让自己保持与爱丽丝平视的高度,眼神间竟也充满了跟莉洛一样的羡慕。
“她不像你,爱丽丝,你聪明又有灵性,无论做什么都很轻松,而苏迪,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不去做波利领的英雄,只是为了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份话语落在爱丽丝心底,既有几分沧桑无奈,又有几分沉重凄凉。竭尽心力皆为女,可这份心意又有几个父母能传递到子女的心里边呢?
“希望你能多宽容苏迪,让她成长为像你一样……”
“我拒绝。”
爱丽丝一直阴沉的脸颊说出无情的话语。
“她需要的是父亲,不是一个拿来比较的讨厌鬼。您最好去和她道歉。”
仲夏的风远不能缓解太阳的热烈。在这令人难耐的闷热中,爱丽丝整天则躲在阴凉的图书室里,进行《倪西斯十诫》的翻译工作。如果苏迪来这里上课,爱丽丝就躲到书架后的墙角,缩起身子看些其它杂书。
虽然这里并没有莉洛喜欢的玛丽苏文,但爱丽丝却学到了许多有用的知识。比如单膝跪地,右手比大拇指插向自己的心脏,是面对王室成员的最高礼仪之类的。
就像许多人熟知的那样,在另一个世界,知识并不能改变命运,但这个世界,爱丽丝确信,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有意义的。
爱丽丝静静地蜷曲膝盖,古铜色的书籍在她膝盖上一页页翻动,就像蝴蝶的翅膀。不论苏迪那边多么吵闹,爱丽丝都犹如精致的人偶娃娃,一刻也不曾动过。
虽然也有爱丽丝注意力集中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一动就会疼。
即使是木剑,打在身上也会青一块紫一块。爱丽丝只要稍一变换姿势,身体各处就传来快要散架的阵痛。特别是脸上被抽的那一剑,现在还在肿。
“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不要计较……”
爱丽丝感受着水母一样微肿的左脸,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指间传来的厚重感很好地平息着她的疼痛,就在这时,女孩子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还疼吗?”
苏迪的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她的脸别过去,只伸出一只手,显得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一条散发冰冷气息的湿毛巾耷拉在爱丽丝的脸边,毛巾一定刚浸过冰水,不仅喷薄着白雾,甚至还往下滴水,估计是没拧干。爱丽丝已经能想到莉洛气呼呼地追着苏迪擦地板的样子了。
“好多了,你呢,还好吗?”
爱丽丝把毛巾拿到角落的水桶上拧干,按在脸颊左侧。苏迪却站在原地,像秋风里、残枝上仅存的枯叶。
“父亲大人更喜欢你。”
那语气并非怨恨,而是一种望尘莫及的无奈。
苏迪的自尊心为什么会如此易碎?尽管自己的确优秀,但她才是男爵的女儿,自己终究是个外人,她又有什么理由这样执着于我呢?
爱丽丝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但爱丽丝还是沿用了自己惯用的温柔手段,即使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直视苏迪的眼睛,轻笑着说道:
“没错,我比你优秀多了。男爵很快就会抛弃你了吧。”
苏迪的表情和眼前的背景似乎割裂开来。那一瞬间爱丽丝感觉到原本晴朗的天空响起了一道霹雳,爱丽丝的脚步不自觉地后退,自己的手脚像绑了线的木偶,在畏惧着什么东西。
意识短暂地发生断裂,直到话语不容置疑地落地,爱丽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那不是我要说的话!
奇怪的感觉。犹如清晨一个未完全醒来的梦,意识与身体尚未完全重叠。历史与未来交错相织,但回过神来又身处现在。
可历史确已改变。
“……我身处历史的裂隙,从时间里探出知世的辉光。我是终也是初,我是有也是无。因此你们要分裂你的身,割去黑暗的,手握光明的,这样你们才能在黑暗的海中窥见我,世人才知道你们是我的信徒。”
——《倪西斯十诫·分裂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