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官?
当这三个字从李世隆的嘴里,以一种掷地有声的方式砸出来时,我的大脑,经历了一次比“被桌角撞击”和“面见圣上”加起来还要剧烈的震荡。
我刚刚扶稳的身体,差点又一次软下去。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可能会让我去户部当个小吏,专门负责算账;可能会让我进工部当个技术顾问,专门负责画图纸;甚至可能会成立一个什么“改革办公室”之类的临时机构,让我当个光杆司令。
这些职位,虽然听起来都像是“996福报”的同义词,但至少还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
可主考官是什么鬼?
科举,那可是国之大典!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根本制度!主考官,更是掌握着天下士子命运的关键人物!
这个职位,历来都是由德高望重、学问渊博的翰林学士或者内阁大学士担任。我一个来路不明、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白丁”,去当主考官?
这已经不是“破格提拔”了,这是直接把一只会算数的鹦鹉,任命为国家教育部长啊!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陛下,万万不可!”
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孔尚书和刘尚书已经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他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那感觉,比刚才我“妖言惑众”时还要强烈一百倍。
孔尚书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陛下!科举乃国之重器,主考官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岂能如此儿戏!林知节……他……他连四书五经都未必能背全,如何能评判天下士子的文章?这若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读书人寒心!我大梁颜面何存!”
刘尚书也顾不上城府了,急切地说道:“陛下,主考官一职,非翰林词臣不能任也!此乃祖宗之法,百年未变!林知节无官无品,骤然担此大任,于法不合,于理不通!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俩这次是真的急了。如果说之前我还只是个“思想有问题”的异端,那么现在,我直接变成了要砸他们饭碗的野蛮人。
科举,是他们这些士大夫阶层维持阶级固化、垄断上升渠道的根基。让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外人”来主持科举,这等于是在他们的根基上,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然而,面对两位重臣的激烈反对,李世隆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松开按在我肩膀上的手,重新踱回龙椅前,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两位爱卿,稍安勿躁。”他缓缓说道,“朕,就是因为他‘不懂’四书五经,才要用他。”
这话一出,不仅两位大佬愣住了,连我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逻辑?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让我上?难道大梁朝的皇帝,都这么喜欢搞行为艺术吗?
李世隆的目光扫过两位大臣,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你行你上”的终极陷阱意味。
“朕问你们,我大梁科举,考的是什么?”
孔尚书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考圣人文章,考经义策论,考诗词歌赋,以彰显我朝文风鼎盛,教化昌明!”
“说得好。”李世隆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那朕再问你,黄河大堤决口,是靠锦绣文章能堵住的吗?北方胡虏叩关,是靠平仄对仗能吓退的吗?国库空虚,是靠歌功颂德的诗赋能填满的吗?”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孔尚书的心口。他张了张嘴,脸色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朕,受够了那些只会耍嘴皮子,文章写得天花乱坠,却连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都算不清楚的‘栋梁之才’!”李世隆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
“朕要的,是能吏,是干吏,是能解决问题的实干之才!而不是一群只会空谈误国的蛀虫!”
他指着我,对两位大臣说道:“而他,林知节,恰好能为朕把这些人找出来!”
“他不懂八股,正好!他就不會被那些辞藻华丽的空洞文章所蒙蔽!”
“他不懂诗赋,妙哉!他就能把目光聚焦在文章的内核,看它是否言之有物,是否提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案!”
“朕,就是要用他这块‘不懂规矩’的石头,去砸破你们那个‘规矩森严’的酱缸!朕要看看,被他这么一搅和,能从这潭死水里,浮出多少真金来!”
李世隆的这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站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他不是在提拔我,他是在用我!
他要用的,不是我的才华,而是我的“无知”,我的“异类”身份!
我就是他扔进科举这潭浑水里的一条鲶鱼!他要用我这个“异端”,去冲击整个僵化的选官体系,去打破士大夫阶层对人才标准的垄断!
而我,将会成为所有传统读书人的公敌!
这份工作,哪里是“主考官”?这分明是“首席背锅侠”、“年度最佳靶子”、“仇恨吸引器”啊!
不行!绝对不行!
这份工作,给多少钱都不能干!这已经不是“996”的问题了,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烤熟了还要被万人唾骂的问题!
我那刚刚被激发出来的一点点斗志,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拒绝!必须拒绝!无论如何都要拒绝!
“陛下!”我再次跪倒在地,这次我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准备开始我酝酿已久的B计划——表演型人格障碍。
“陛下圣明!草民……草民听了陛下这番话,实在是……实在是……激动得……快要……快要不行了……”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干呕,同时拼命地咳嗽,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随时都会断气的痨病鬼。
“咳咳咳……陛下,您看……草民这身子骨,实在是……咳咳……不堪重负啊!主考官一职,责任重大,日夜操劳,草民……草民怕是还没开考,就……咳咳……就先去见了阎王爷了……”
我一边咳,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李世隆的反应。
然而,李世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表演,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我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等我咳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林知节,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无非是怕得罪了满朝文武,怕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眼中钉,怕麻烦,怕担责任,对不对?”
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僵在那里,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朕,给你三样东西,保你无忧。”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朕赐你‘如朕亲临’金牌。在贡院之内,上至副考官,下至兵丁杂役,皆听你号令。有不从者,可先斩后奏。”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权力,也太大了吧?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考题由你来出,评判标准也由你来定。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不管你考算学也好,考格物也好,哪怕你让考生当场给朕造一架织布机,朕都准了!所有压力,朕替你扛着!”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不用背锅?皇帝亲自当我的后台?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这一指,像是有千钧之力,直接点在了我的死穴上。
“第三,”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狐狸般的笑容,“主考官一职,从入贡院到发榜,前后不过两个月。这两个月之内,你操点心。等科举一结束,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是回你的茶馆躺着,还是去秦淮河听曲,朕绝不干涉。”
“至于俸禄……”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就按一品大员的年俸给你发。怎么样?”
轰——!
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给大家翻译一下皇帝陛下的这段话:
【工作性质】:项目制,为期两个月,拥有最高权限。
【工作内容】:自主发挥,老板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责任归属】:老板(皇帝)承担一切外部压力和风险。
【工作福利】:享受一品大员级别的年薪。
【后续发展】:项目结束后,立刻恢复自由身,实现财务自由,带薪躺平。
钱多!事少(周期短)!离家近(就在京城)!位高!权重!责任轻(皇帝兜底)!
这……这不就是我上辈子做梦都在想的神仙工作吗?!
这哪里是“终极陷阱”?这分明是为我这种“有才华的懒癌患者”量身打造的“至尊VIP套餐”啊!
我那颗坚决要躺平的心,开始……可耻地动摇了。
我脑子里,两个小人开始疯狂打架。
一个穿着青衫的小人拼命摇头:“不能去!这是火坑!你会成为天下公敌的!”
另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小人则大声反驳:“怕什么!干完这一票就退休!拿着一品大员的年薪去躺平,不香吗?!”
青衫小人:“可是会很累!要动脑子的!”
金光小人:“就累两个月!换一辈子清闲!这笔买卖血赚!”
我跪在地上,内心天人交战,脸色变幻不定,一会儿愁云惨淡,一会儿又眉开眼笑,看得旁边的孔、刘二位大人目瞪口呆,以为我真的疯了。
最终,那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小人,一脚把青衫小人踹飞了。
对啊!
怕什么?
不就是当两个月的靶子吗?只要我人在贡院里,谁能动我?等我把这届科举搅得天翻地覆,拿着钱拍拍屁股走人,深藏功与名。到时候,天高海阔,我去哪儿逍遥快活不行?
至于那些骂名……骂名能换钱吗?不能!
想通了这一点,我瞬间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缓缓地抬起头,脸上那副病恹恹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为了崇高理想(的薪水)而决定献身的,大义凛然的表情。
我对着李世隆,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充满了“为陛下分忧”的决绝。
“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
“小子……虽才疏学浅,身单力薄,但承蒙陛下如此信重,敢不效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