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我便看到李世隆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笑意,而孔、刘二位大佬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尤其是孔尚书,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敌视了,那是一种“文明的毁灭者,我与你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刚才的“大义凛然”有点过头了。表现得太干脆,容易引起怀疑,而且会彻底坐实我“野心家”的形象。不行,我得赶紧找补回来。
我的大脑在0.01秒内就做出了反应,接下来的表演,必须将“被迫”与“无奈”的情绪拉满,让我接下这个职位的原因,从“主动投靠”转变为“被逼无奈下的忠君之举”。
这是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于是,在我刚刚喊出那句豪言壮语之后,我的表情瞬间一变。
刚才还闪烁着“为陛下效死命”光芒的双眼,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迷茫。我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晃了一下,若不是我用手撑着地,恐怕已经瘫倒了。
“噗——”
我猛地转过头,对着御书房角落里一个价值不菲的青铜仙鹤香炉,做出一个干呕的动作。当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那声音,凄厉而真实,充满了生理性的不适。
“陛下……”我回过头,脸色煞白(这是我刚才用力憋气憋出来的效果),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草民……草民刚才……一时被陛下的皇恩浩荡所感,心神激荡,气血上涌……现在……现在感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咳嗽。
这次的咳嗽,和刚才装病的咳嗽截然不同。刚才的咳嗽,是“虚弱”;现在的咳嗽,是“急火攻心”后的“气急败坏”。
“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每一声咳嗽,都精准地表达出一种“我刚才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答应你”的悔恨。
我用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对着李世隆,开始了我的独角戏。
“陛下啊!”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次是真的哭,悔恨的泪水(其实是刚才咳嗽憋出来的生理盐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您……您这是把草民放在火上烤啊!”
“草民本是一介闲云野鹤,平生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在茶馆里听听书,在自家院里种种花,混吃等死,了此残生。草民……草民胸无大志,脑子也不好使啊!”
我的表演进入了第一阶段:自我否定与人设重塑。
我必须反复强调我“废物”、“咸鱼”、“胸无大志”的核心人设,将刚才那番“舌战群儒”的惊艳表现,归结为“被逼急了的狗急跳墙”,而不是我的常态。
“刚才那些话,都是草民胡说八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草民连一本《论语》都背不全,怎么去当主考官?草民连毛笔都拿不稳,怎么去批阅考卷?到时候,草民把有才学的都刷下去,把溜须拍马的都选上来,那……那岂不是成了大梁的千古罪人!咳咳咳……”
我一边哭诉,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表情痛苦,动作浮夸,将一个“被迫接受了自己完全无法胜任的工作后,陷入巨大焦虑和自我怀疑”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孔、刘二位大人看着我这番突如其来的“发疯”,都愣住了。他们脸上的愤怒和忌惮,渐渐被一种困惑和鄙夷所取代。看那表情,他们大概在想:“原来是个疯子,刚才倒是小瞧他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李世隆依旧稳坐龙椅,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表演,像是在看一出新奇的戏。他的眼神里,没有信,也没有不信,只有纯粹的观察。
看来,光是自我否定还不够。我必须进入表演的第二阶段:夸大困难与责任甩锅。
我止住哭声,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兔子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世隆,开始了我的“诉苦大会”。
“陛下,这主考官,听起来威风,可实际上呢?吃喝拉撒都得在贡院里,两个月不能出门,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草民……草民有幽闭恐惧症啊!在一间小屋子里待久了,会……会发疯的!”
“还有那些考生,几万名考生啊!几万份考卷!堆起来比山还高!每一份都要看,都要评。草民这身子骨,怕是还没看完一半,眼睛就先瞎了,腰就先断了!”
“再说那些副考官、同考官,哪一个不是朝廷大员,翰林学士?他们能服我一个白丁吗?到时候他们联合起来,给我穿小鞋,架空我,我怎么办?我找谁说理去?”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落榜的士子!他们十年寒窗,把一辈子的希望都压在科举上。我把他们刷下去了,他们不得恨死我?轻则堵着我家门口骂街,重则……重则万一哪个想不开的,给我寄个带刀片的信,或者半夜给我家窗户扔砖头……陛下,草民胆子小,怕死啊!”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将一个“被迫上岗前,对未来工作充满了恐惧和焦虑”的社畜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我说完这一大通,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绝望地看着李世隆。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这么恐怖的工作,正常人谁会想干?我刚才答应你,绝对是一时冲动,我现在后悔了,非常后悔!你赶紧收回成命吧!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孔尚书和刘尚书,此刻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仇恨,变成了看一个“可怜又可笑的小丑”。在他们看来,我这番市井无赖般的撒泼打滚,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也彻底证明了我根本不配身居高位。
李世隆终于有了反应。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笑,而是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
他蹲下身子,与我平视。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林知节,”他的声音,出奇地温和,“你说的这些,朕都听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你体弱多病,朕给你派两个御医,全程陪护,保你龙精虎猛。”
“你说你怕坐牢,朕许你贡院之内,可以随意改造,你想把号舍改成带花园的套房,朕也准了。”
“你说考卷太多,朕给你加派人手,所有考卷先由同考官初审,你只看他们推荐上来的那一部分。”
“你说同僚不服,朕刚才已经说了,赐你金牌,如朕亲临。谁敢不服,你直接告诉朕。”
“至于那些落榜的士子……”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朕给你家门口加派一队御林军,二十四小时站岗,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一沉。
完了。
我所有的借口,都被他一一化解了。
他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珍贵但有情绪的工具”。我的所有诉求,在他看来,都只是“工具使用前的调试”而已。只要能让我这个工具顺利运转,他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
我所有的表演,所有的挣扎,在他绝对的皇权和清醒的头脑面前,都成了跳梁小丑的滑稽剧。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捏在上帝手中的蚂蚱,无论怎么蹦跶,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现在,”他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所有的问题,都被他用“加钱、加人、加权限”这种最朴素、也最无法拒绝的方式,给解决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我放弃了所有抵抗。
我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趴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地砖上。
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草民……领旨……谢恩……”
那声音,充满了被生活(皇帝)强暴后的虚弱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