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贡院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极其糟糕。
倒不是因为床不舒服——内务府的办事效率高得离谱,当天下午,一张足以容纳三个人打滚的紫檀木大床,连带着全套崭新的、据说是用天山雪蚕丝织成的被褥,就已经被送进了我的“卧室”。
问题出在环境本身。
整个贡院,一到晚上,就陷入一种死一般的寂静。这种寂静,和我家小院那种能听到虫鸣和风声的“活”的寂静不同,这是一种被高墙和规矩禁锢住的、令人窒息的“死”的寂静。
我躺在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我。那是成百上千个,曾在这片土地上奋笔疾书、最终或金榜题名、或名落孙山的学子们的魂灵。他们的希望、绝望、狂喜与悲愤,似乎都沉淀在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再加上我那个“恪尽职守”的副手张承言,他居然真的就秉烛夜读,在隔壁的至公堂里,枯坐了一整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我临时指定了一个角落让他派人挖了个坑),还能看到他那孤零零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像一尊尽忠职守的石像。
这让我这个“荒淫无道”的主考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当然,这种负罪感,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第二天一大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我那被下令扩建了一倍的窗户时,我被一阵“叮叮当当”的施工声吵醒了。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睡意全无。
至公堂外的空地上,几十个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有的在平整土地,准备铺设花园的石子路;有的在挥汗如雨地挖着池塘的雏形;还有的,正在将一车车的太湖石,小心翼翼地卸下来。
我的“咸鱼度假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而张承言,正黑着脸,站在工地的边缘,像一个监工,但眼神里却充满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悲愤。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走了过来,递上一份文书,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林大人,这是内务府刚刚送来的,关于贡院改造的预算清单,请您过目。”
我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
“太湖石五百块,估价白银三千两。”
“江南上品花卉三百株,估价白银一千五百两。”
“金丝楠木茶具一套,估价白银八百两。”
“活水循环浴池工程……估价白银五千两。”
我看着那一长串令人咋舌的数字,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我上辈子,连买个几十块钱的茶杯都得货比三家。现在,我一天之内,就花掉了足够一个普通百户家庭,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的钱。
封建主义的腐败,真是……太他妈的香了!
“有什么问题吗?”我将清单递还给他,一脸平静地问道。
张承言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那就好。”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背着手,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一样,开始在贡院里溜达起来。
我决定,要好好审视一下我未来两个月的工作环境,以及……那即将迎来数千名考生的“考场”。
我让张承言陪同,(他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跟上了),第一站,就走向了那片如同蜂巢般密集的号舍区。
刚一走近,一股更加浓郁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那是汗水、油墨、食物残渣和……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经过长年累月的发酵,形成的一种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生化武器。
我下意识地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这……这是什么味道?”
张承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会懂”的鄙夷,解释道:“回大人,此乃号舍区的常态。考生入场,需在号舍内连住九天,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时日一久,自然会有些……味道。”
我听得目瞪口呆。
九天?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几平米的小隔间里?
这哪里是考试?这分明是一场生存挑战赛啊!
我强忍着不适,走进一间空着的号舍。
狭窄。
这是我对它的唯一评价。
整个号舍,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四尺。里面除了两块可以用来当桌子和床板的木板,别无他物。人一进去,连转身都困难。
我无法想象,一个成年男子,要如何在这种鸽子笼里,连续待上九天,还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写那些需要耗费巨大心血的八股文章。
“这……这能住人?”我震惊地问道。
“历来如此。”张承言的回答,永远是这四个字。
我走出号舍,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反人类的“鸽子笼”,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我上辈子,虽然也吐槽过大学宿舍的拥挤,吐槽过图书馆座位的难抢。但跟眼前这景象一比,我那简直是活在天堂里!
这根本不是在选拔人才!
这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筛选出一批身体最好、意志力最强、且对恶劣环境忍耐度最高的“超人”!
一个优秀的“咸鱼”,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反人性”的设计。
因为,这会让他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万一哪天我也要被关在这种地方怎么办?
不行!
必须改!
我那颗刚刚才因为“度假村”而得到满足的基建之魂,再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张大人!”我转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下官在。”张承言有气无力地应道。
“这号舍,不行,完全不行!”我指着那片灰色的建筑群,就像一个愤怒的甲方,在痛斥乙方交出的垃圾设计稿。
“太窄了!太矮了!还不通风!这哪里是考场?这简直是培养瘟疫的温床!万一有考生在里面中了暑,或者得了什么急病,怎么办?出了人命,谁负责?”
张承言皱眉道:“贡院内有医官巡视,若有考生不适,会及时抬出救治。”
“抬出去?等抬出去,黄花菜都凉了!”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预防!懂吗?要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里!而不是等出了事再去补救!”
我开始围绕着号舍区踱步,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改造方案。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把所有号舍之间的部分隔墙,给我……拆了!两间并成一间!让空间至少扩大一倍!”
“什么?!”张承言大惊失色,“林大人!万万不可!号舍数量乃是定数,与考生名额一一对应。两间并一间,那……那岂不是有一半的考生没地方考试了?”
“谁说让他们没地方考了?”我白了他一眼,“空间大了,可以让他们住得舒服点!至于考试……让他们轮流考,不行吗?”
“轮……轮流考?”张承言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科举考试,向来是统一时间,统一开考,以示公允。轮流考……这……这闻所未闻啊!”
“现在你闻了。”我懒得跟他解释什么叫“分批次机考”,直接用权力压人,“这是命令。你只需要考虑,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墙给我拆了。”
我没等他反驳,继续我的“基建狂想”。
“第二!卫生问题!吃喝拉撒全在一起,成何体统!太不卫生了!”我指着号舍区的尽头,“在那边,给我挖一排……公共厕所!要通风!要干净!要有专人打扫!要实现‘干湿分离’!”
“公共……厕所?”张承言的表情,已经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听什么天方夜谭”的呆滞模样。
“第三!供水问题!这么多人,就靠水夫一担一担挑水,效率太低了!去给我找最好的工匠来,研究一下,能不能从附近的河流,引一条水渠进来。在号舍区,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一个取水点。我要让考生们,能随时随地,用上干净的水!”
拆墙!建公厕!引水渠!
我的每一个命令,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张承言那颗被传统礼法和祖宗规矩填满的脑袋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已经不是愤怒和鄙夷了,而是一种深深的、发自灵魂的恐惧。
他可能在想,眼前这个人,不是疯子,也不是昏官。
他是一个……想要把这个世界,彻底颠覆的……魔鬼。
“林……林大人……”他颤抖着说道,“您……您这些举动,耗资巨大,工程浩繁,而且……而且完全不合祖制!若是……若是传出去,恐怕……”
“恐怕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恐怕会有人弹劾我,说我劳民伤财,胡作非为?”
我笑了。
“张大人,你还没明白吗?”
“陛下让我来当这个主考官,就不是让我来遵守‘祖制’的。”
“他要的,就是一个‘不合规矩’的我,来办一场‘不合规矩’的科举。”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
“所以,收起你那些‘祖宗之法’吧。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背着手,向我那正在施工的“后花园”走去。
嗯,池塘的形状,我觉得还是挖成圆形的比较好,符合我“圆融通达”的处事哲学。
至于那些即将被我的“魔鬼改造”计划,搅得天翻地覆的京城官场和天下士子……
谁在乎呢?
反正,有皇帝给我兜底。
我只要保证,我住得舒服,看得顺眼,就行了。
毕竟,一个优秀的主考官,首先要保证的,是考场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用户体验”。
这,也是一个“产品经理”的基本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