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羲国至圣元年。
红影重重,鞭炮齐鸣,羲国都城顺义府一派欢庆。
这样的喜庆,却不是为我,是为那个坐在大明宫金銮殿上的天子,是为八抬大轿、两列礼官簇拥着送进大明宫的榆国公主。
而我这个亡国公主,则只能由我的婢女绿莹搀扶着坐上等在皇城偏门外的马车,由三三两两的侍卫护送着踏上前往昊国的旅程。
今晚,会有另一个女人睡在他的身边,而不久之后,我则会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踩着步子踏出大明宫的偏门。身后传来礼乐的声音,我的心房却好似正被钝刀在砍着,辣辣地疼。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踏出宫门来到外面的世界。
却没有任何重获自由般的喜悦和兴奋。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大明宫是一座牢笼,那么接下来我只不过从一座牢笼又迈进了另一座牢笼。
颛国容不下我,羲国容不下我,想必那素未蒙面的昊国,也是不会欢迎我的。
这天下之大,仔细想想,竟果真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偏门外早有一辆看起来尚算豪华舒适的马车在等着我。
几名侍卫恭敬地站在马车旁。
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子,一身玄黑的长袍,身形修长,五官俊逸深刻,见我出来,眼中立时间千言万语涌动,脸上的表情激动得压都压不住。
“九九……殿下……”他唤我一声,声线竟有着略微的抖动。
九九殿下。
这倒是个新鲜的称呼。
我见他装束与别的侍卫不同,问道:“你不是羲国的人吧?”
他略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我是昊国四皇子派来接您的。我的名字叫厉轻寒。”
他在说自己名字时,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满满的期许。
扶着绿莹的手踏上马车时,瞄见他腰带上挂了个做工并不细致的小香包,便转头看向他:“你腰带上的小香囊挺别致的。”
他微微一愣,眼中有着喜悦,又有着涩然。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
想着昭华殿后院里埋着的那十几罐胭脂醉,想着昭华殿里我那张宽敞舒适的大床,想着南宫千里……
他会发现我埋在后院的酒吗?若是发现了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还会去那张总喜欢搂着我叫我背对着他睡觉的大床上坐一坐吗?若是去了,会是怎样的表情?
在洞房花烛的今夜,他会抱着那位倾国倾城的榆国公主,就像平日里抱着我一样吗?他在抱着她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会是平日里面对着我的那副死样子吧?
一想到这,我便会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多想、多想就这么冲回去,一把拉开趴在那女人身上的他,问他为什么。
既然如此轻易地就能将我丢弃,为什么当初还要从前任国君那里将我接手过来?
既然无论怎样都无法让我走进心里,又为什么在我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却要待我那样温柔细致?既然给了我那样的依靠、叫我爱上了,却又为何总是那般淡然疏离,叫我日日痛苦不安?
但是,我又想从他嘴里得到怎样的答案呢?我又能从他嘴里得到怎样的答案?
他今夜说不定正热情似火,或许,他就只是对我一人那般冷淡罢了。
只因,他对我无所图,亦对我无所求;我于他而言,无所情,亦无所谓。
说得直白点,我不过只是一件物品,一个工具,一枚助他稳定局势一旦利用完了便可随手丢弃的棋子。
这答案叫我疼痛,也叫我豁然。
但我不会哭。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哭”。
我也不会闹。更不会寻死觅活。想来我定是生来便性子刚烈吧,作不得那些小女儿状。
况且,马车外的那些侍卫,也由不得我寻死觅活。
他们名义上是来保护我的安全的,实际上,是来保护我的“绝对安全”的。
这既是两个国家间达成了某种协议的“和亲”,那么,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昊国的境内。
南宫千里有这样的心思,亦有这样的能力,叫我就算是死了,也能弄活过来丢进昊国境内。
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寻死觅活,可我想逃。
两国的和平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糟蹋我,即便对方是什么昊国的四皇子。
但是我一名毫无武力的弱女子,又到底怎样才能逃脱这十来名看起来武功高强的侍卫的掌控?
这是个问题。
逃跑计划最终也没有成功实行。令我没想到的是,导致计划失败的最关键人物,竟然就是我的婢女绿莹。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我的心腹,但是她不是。
当我告诉她逃跑计划,想要与她商量着如何打配合时,她一脸惊讶地打断我,并且各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对我进行劝说,我被她念叨得头昏脑胀不说,从那以后可算是真正失去了自由。无论我走到哪、做点什么,她都好似生在我身上一般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就连上茅房,她也要跟着我。
那架势,好似只要我逃跑一步,那么她会第一个冲上来抓我。
由此我也知道了,她不是我的心腹,而是南宫千里的心腹。
以后的时间里,好多的教训会告诉我同样的道理:好多事情,其实并不是我以为的那般。
由于绿莹对我盯得紧,那名叫厉轻寒的英气侍卫,纵然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着即将要喷薄而出的千言万语,但始终没有寻到机会同我好好说过话。
踏进昊国境内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歇在羲国境内最后的一家驿站内。
这晚,清风朗月,辰星明亮。
我坐在驿站花开正盛的桂树底下。轻风拂面,桂香袭人,场景甚是醉人。
厉轻寒仍旧一身玄黑的袍子,站在那院子的一角,除了一双风起云涌的明亮双目,整个人几乎与黑色的树影融为了一体。
我看得出他的踟蹰和忐忑,遂抬头对绿莹道:“去帮我取一壶酒来。今夜景色甚好,我不想辜负了这良辰迷景。”
绿莹有些犹豫。
我便又道:“你且放心罢。南宫千里这十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将这方小院围得像个铁桶一般,我纵是生出翅膀来也是难逃。”
她这才稍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那厉轻寒这才走过来我的面前,唤我一声:“九九……殿下……”
他这一见我就激动的毛病,这么多天了仍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我不管他之前跟我有着怎样的纠葛,但此刻,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起身向他靠近一步,盯着他那双黑白分明、情绪万状的眼睛。
“种子深埋在地下千年万年,却总是要在破土而出的瞬间方能知晓这外部世界的博大和美妙。有时候人也需要点破土而出的勇气,向前迈进一步,命运或许就会大大地不同。”
他盯着我没有言语,似在等着我说下去。
我知道绿莹很快就会回来,时间紧迫,于是便直白道:“虽然我失了记忆,记不得你是谁,但从你的眼神我便能推测出,你我颇有渊源,若你尚念着往日的缘分和恩情,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帮我逃走?”
我记不得他是谁。但他却肯定记得我是谁。冲着他初见我时的激动神情,每每的欲言又止,以及总颤颤地唤我一声“九九殿下”,我便知道,他与我,肯定情缘匪浅。
坐在马车上,我想了很多。
却不是昭华殿后院的胭脂醉,也不是南宫千里。
而是那名叫做厉轻寒的侍卫。
他、他、他居然拒绝了我!
在我殷殷期盼着他答应帮我逃跑的时候,他居然干脆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我必须把你安全地带到昊国。”
呃……
我很肯定自己当时的表情很真诚,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那么,便是他跟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他初见我时的激动,眼中的情绪暗涌,或许只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一个亡国的公主,又或许,这是他自入职以来接到的第一个重大任务,他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他那般的作状,全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而我却道他与我情谊匪浅。这般的不要脸,现在想起来仍叫我脸似火烧。
想来,这两次的逃跑计划,还未开始实行便胎死腹中,全然败在了我的自作多情上。
昨晚,满树金黄、香气四溢的桂花树下,我的眼神有多真挚,现在的我就有多羞愧。
还“破土而出的勇气”咧,我简直要破土而出的尴尬了!
说到底,还是我这张脸离倾国倾城相去甚远。否则就凭我当时的殷切之情,他也该有些微的犹豫和情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