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羲国的皇城。
最近身体很有些酥软。意识也经常混沌不清。
这当然,不是我怀孕了。
作为一名被进献给羲国国君为奴为妾的亡国公主,我从始至终没被这名刚杀了自己表兄、锁了自己侄子、登基仅仅一年的羲国新君“深入”地碰触过。
至于一年前那场导致颛国灭亡的大战,婢女绿莹每每提起来都心有颤颤。
不过我对于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却没有丝毫记忆,包括自己的故土——颛国的一切亦是没有丝毫印象。
因为我从睁开眼醒过来时便没了之前的记忆。
绿莹说,这大概是在战乱中受了惊,一时没缓过来。
只不过我这一缓就缓了一年,也不知以后还缓得过来缓不过来。
我是颛国的亡国公主,我的名字叫殷九九,我的哥哥,也就是颛国的国君,在羲国大军兵临城下时将我献给了当时羲国的国君,以换取他自己的一条命。
不成想,羲国军队刚得胜班师回朝,作为此次远征军总统领的南宫千里便发动了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基成了羲国的新君。
而还未跟自己未来的丈夫见上一面的我,便蓦然改弦更张成为了现任新国君南宫千里的妾。
妾。这偌大的大明宫里,或许只有我的婢女绿莹一人这么认为吧?
南宫千里从未对外正式宣布过要纳我为妃,我与他亦从未行过成婚之礼。
我这名亡国公主,就这么尴尬地被他放置在了这皇城的一隅。
晨昏朝暮,冬夏春秋,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陪伴着我的,除了绿莹,便只有酒。
静静地待在南宫千里安置我的昭华殿里,不想去找谁,除了南宫千里,亦不会有任何人来找我。
虽然我失了记忆,但正常人的思维能力还是有的。
我想,以我这般尴尬卑微的身份,能如此平静地生活在这万人艳羡的皇家后宫里,至今没有人来找我麻烦,该是南宫千里刚即了位,根基和朝政都还未稳,因此还未顾得上充盈后宫,便没有了那许多莺莺燕燕的争风醋意来搅人清闲。
不过这事在绿莹那里倒成了她长久以来的傲事。时常听她眉飞色舞地跟膳房的小执事道:“我家娘娘是这大明宫里唯一的女主人……”
娘娘。
这样尊崇的称呼放在不知是为奴还是为妾的我身上,着实让我有些承受不住。
南宫千里给了我充分的自由。
只要是在这高屋建瓴、亭台楼阁的大明宫内,无论哪里,我都可以随意走动。
可我不想动。哪里都不想去。
我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牢牢地箍在了这昭华殿里,怎么也无法向外迈出一步。
对自己过去的未知,对南宫千里的未知,对外面世界的未知,让我几乎每日都陷在恐惧和不安中。
抬起杯子,想要再往嘴里灌口酒,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住。
那手微微一转,我手中的杯子已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手中。
他微皱双眉看着我,表情明灭不清,眼底漆黑似海。
他总是这样,是气是怒,是喜是悲,总也叫我看不出一丝一毫来。
“你最近越发没有了节制。明日我会叫人再也不要送酒过来。”
我笑。
我是没所谓的。
一来我猜到他终有一天会这么做,因此早早留了个心眼,每日里都要从送来的酒里存下点,如今已有了十来罐,就埋在昭华殿的后院里。
二来他素来政事繁忙,更没有将我放在心上,因此对我的约束自然也不会长久上心,一切的告诫无非都只停留在口头警告阶段。
我虽是个亡国公主,在这大明宫里无权无势,但是使唤绿莹去给我偷偷讨点酒来倒也是不难的。
“你可知这酒唤作什么?”我微眯着眼眸看着他,似醉非醉。
他看我一眼,想要执起刚才夺过去的那只白瓷酒杯凑到鼻尖,我却已伸手拦住了他,勾唇笑笑道:“这酒,唤作胭脂醉。这是特意酿给女子喝的酒,酒性温和,口感绵柔,喝再多,也不会有事的。只是,世间有这胭脂醉,确然没有那君王醉吗?”
我睁着醉眼迷蒙,却仍旧能看清,他的眉如远山,他的唇似刀削,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总是平静无波得如一汪深潭,好似,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动容。
“九九,只要我不想醉,世上便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醉倒。”
对对,我怎么忘了,他好似说过,他是那天下闻名的百药谷的少主,他的母亲是羲国的长公主,而父亲则是百药谷的主人、人称“药王”的南宫万里。他从小闻着药香长大,除了早已百毒不侵之外,只要他愿意,天下间任何入口的东西都不能再将他伤害。
我可不就吃过一回亏么?
本想诓着他陪我喝酒,看看他醉酒后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死水无澜”的样子,最后倒是我自己醉了个天昏地暗,扑在他怀里睡了个四仰八叉。
绿莹过来请安的时候,我正趴在镂着花鸟图案的实木圆桌上怔怔地看着南宫千里。
“尊上今晚要寝在昭华殿吗?”
南宫千里点点头:“叫人传几样点心过来。”
他有着属于天子的威仪和贵气,神情虽带着冷意,却难掩龙章凤姿、俊逸绝伦。
他简直,就连讲话的样子也迷得人心肝胆颤。
“叫人准备好热水,她今晚喝了不少酒,不洗个热水澡定然会睡得不踏实。”他道。
绿莹便领了命退了下去。
他待我无疑是温柔的。
我在这昭华殿里住了大半年,而忙着稳定朝政局势、清除前朝余孽的他却隔三差五地就来昭华殿里陪着我睡觉。
就仅仅是陪着我睡觉而已,从来没对我做过其他逾越的事。
我躺在他的怀里,跟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简直就像是撞在他的胸膛上。
但是,我却仍旧感觉不到他的心。他同我,永远保持着淡淡的疏离。
我倒也不是个放荡的女人。
但我就是好奇,就是被他那种无波无澜好似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打动他的样子折磨得心烦气躁,于是在某个愚蠢的夜晚,我将自己剥了个干净,未着片缕地站在他的面前。
而他,却只是脱下外袍披在了我身上,然后冷冷淡淡道一句:“小心身体。”便干脆离开了昭华殿。
虽说十六岁的我,身体发育得稍稍贫瘠了些,但怎么也不至于令他好似多扫一眼都不愿一般。
这件事让我受了莫大的打击,心中甚至猜测,这世上真正能令他动容的,莫非,是个男子……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他那般的作状,都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这也是我近日越发喝得浑浑噩噩的原因。
“听绿莹说今日榆国的文书已经送了过来。想来已经看好了黄道吉日,那榆国倾国倾城的公主便要送进这大明宫里来了吧。”我努力撑着笑意,嘴角却尽是涩然。
他看着我不说话。
看着他那个平静的样子,那满肚子的胭脂醉此时好似都化作了烧刀子,辣得我的心底一阵疼似一阵。
我很难过。
我确实是很想独占着他,因为我心里很清楚我喜欢他,即便他对我总是淡然疏离,即便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碰我,但是我仍旧喜欢他喜欢得不愿意跟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他。
但是我的心底之所以会好似揉碎了一般疼,却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我还听说,昊国的文书也同时送了过来。大吉大利的日子哪能天天寻到,倒不如就选在同一天把事情办了吧,虽说我只是个亡国公主,算不得羲国的人,但好歹也能给你添添喜气。听说那昊国的四皇子也是个潇洒俊逸的妙人,我此番嫁过去倒像是捡了个大便宜,也不知要嫉妒死多少昊国的年轻女子。”
我失了记忆,也不知这刚猛的性子到底是生来便有,还是中途的转变,等闲事物倒也轻易伤我不得。
能令我犹如割心割肺一般疼痛难忍的,除了他要娶榆国美丽的公主为后之外,而我,则像当初哥哥将我献给前羲国国君一般,被南宫千里又转手送给了昊国的四皇子。
这是他登基做皇帝之后,与榆国、昊国商议的第一件大事。
只有这样,四国中仅剩的三国才能保持暂时的和平,而他也能放心腾出手来继续清除前朝余孽、稳定政局。
我不知道前一次哥哥将我当做货品随手送人的时候,我有没有像现在这般难过。
我无法忍受自己被人如此轻贱,尤其是被面前这个我深深喜爱着的男人如此轻贱。
他若不想要我,可以将我丢出宮去,甚至一刀杀了我,又何苦如此作贱我,叫我心房滴出血来,眼中却又流不出泪来。
他听着我的话,好看的双眉终于微微一动,站起身一把将我拖起来,揉进他的怀里。
“是同一天……九九……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他的侧脸贴在我的脖子上,一阵冰凉。
我皱眉:“包括你?”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在我耳边低低道:“除了我。”
我知道,他与我保持的那份淡淡的距离,就好似一道鸿沟,我是永远也没有办法逾越了。
“你知道吗?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我梦见你手执滴血长剑,提着颗淌血头颅,就那么向我走来。每每从惊恐中惊醒过来,我总骗自己说那不是你……”
他抱着我的手一紧。
我接着道:“就像现在,我几乎能在你的怀里闻到一阵熟悉得好似入了骨一般的血腥,我心底的惊恐大得几乎就要伸手推开你了,但是我却没有,因为无论心底那阵惊恐多么强大,仍旧抵不过我对你怀抱的眷念。我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更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但是我心底总隐隐有种感觉,我这辈子怕是很难再像现在一般爱上一个人了。我这份情,你没有好好珍惜,以后若是后悔了想要了,怕是我再也给不了你了。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后悔么?”
他没有回答,手缩得越发地紧,黑缎带一般的长发滑到我的肩膀上,他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响在我的耳旁:“九九……九九……我会给你想要的……我会给你想要的……”
可是,我想要的就只是你这么简单啊。
或许是最后的温存?
那晚他破天荒地允许我转过身面对着他缩在他的怀里睡觉。但是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知道,他也一晚没睡。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总是一时急,一时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