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4年。
我有两个习惯。
一是喜欢在上下班路上必经的圆形天桥上稍作停留。
无论是阳光明媚还是刮风下雨,驻足在天桥之上,看着下面的车来车往,视线逡巡在天桥下走过的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也不知道是要找谁,心中却总有种感觉: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有个人如我现在这般正在寻着我。
二是喜欢镜子。
不,应该说一切会反光的东西都会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因此经常会看到我在天桥下边那个大大的商铺橱窗前停留的身影。
呆呆地站在那橱窗前,看着自己的影像,直到自己都觉得那里面的人影陌生到难以辨认为止。
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但心里却总有一丝疑问:那镜子里印出来的,真的是自己吗?
星期一。
夕阳西下,天边的红霞勾着抹艳丽的血红。
这是个普通而美丽的傍晚,我的心脏却好似总跳动得有些不寻常。
就像每一个下班的傍晚一样,我在圆形天桥上稍作停留,然后沿着楼梯走下去,走到天桥边那个有着大大橱窗的商铺前。
才两天没见罢了,那个商铺居然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古玩店。
再也没有了那道大大的橱窗让我发呆,我有些明显的失望,刚想抬脚离开,目光却瞬间被古玩店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抬出来的一个梳妆台所深深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镶嵌了一面大大铜镜的梳妆台,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代了,造型古朴,雕花的包边红木已有相当程度的磨损,小抽屉上的铜拉环也不知遗落在了哪一次的岁月磨砺中,镜面也不再光滑平整,映出来的人影显得有些模糊。
看着那面铜镜中映出来我稍显模糊的脸,我竟一丝一毫也移不动我的脚步,心脏跳动得异常猛烈,就连呼吸,也好似要被那道昏黄的反光吸进去了一般!
狠狠咽一口口水,抬脚靠近一点,仔细看着里面的人像,不愿错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
铜镜中的我,一身火红短装,立领,斜襟,粉色的梅花盘扣整齐地扣着,如瀑的青丝分成上下两半,一半盘成两个小髻,用艳红的缎带扎着,一半垂下来,柔顺地伏在肩头,双眼灵气逼人,气质干净利落,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古装少女。
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庞。
疼……
不是做梦!
我试着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用力闭上眼睛,以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镜中的一切都将成为我的幻觉。
但是,镜中的景象与刚才别无二致!
我知道此时的我必定是满脸的惊恐,就好像见鬼了一般,因为镜中人也是这样一副表情,我更是吓得狠狠后退,那镜中人也同样后退。
我想此刻的我在路过的旁人看来必定就如同一介疯子,就连古玩店的老板也察觉到异样,向我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
“你看里面!快看里面!”我没等古玩店老板说完便打断他,食指颤抖着指着镜子道。
那古玩店老板疑惑地回头看看镜子。
“没什么异样啊。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狠狠摇头:“不,你看看里面,真的没什么异样吗?里面映照出来的人真的是我吗?”
那古玩店老板再次回头确认了一下,很肯定地道:“镜子是不会说谎的,站在它面前的是什么,便会原封不动地呈现出什么。”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我看你脸色苍白,不如进来店里喝杯热水休息一下吧。”
接着他又回头叫店里一个小伙子倒杯热水,将我引了进去。
我怔怔走进店里,心思却完全还停留在那面古镜上。
“这镜子是什么来历?”我在古玩店老板给我拿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问道。
他略作思考了一会:“具体来历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至少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我猜想可能是古时某个富贵小姐闺房里的东西,辗转了很多次才到我的手中,我很是喜欢,便一直作为镇店之宝,走到哪便带到哪。”
古玩店老板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异样,我也没敢再去照那面镜子,仿佛哪怕一次,那面古镜便会将我的魂魄也一并吸进去一般。
急急忙忙告别了带着担忧眼神的古玩店老板,怀着惴惴的心抱头走回家。
橱窗也罢,玻璃门也好,一路上有无数会反光的东西,往常的我虽不会一一停留,却总习惯偏头去扫一眼我映照在那上面的身影,而现在的我却丝毫也不敢转头去看,心脏狂跳着往家赶。
是幻觉……
是幻觉……
我如此告诉着自己。
一回到家便迅速将家里的镜子都翻了过去!
入夜,辗转着入睡,却做了整晚的梦。
梦中的我俨然就是那镜中人的样子:火红短装,手持长剑,策马驰骋于嘶吼声震天的战场之中,无比地英气勃发!
有无数的流箭擦着我的耳际而过,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我的锦靴,火光冲天,哀鸿遍野!天际闪着诡异的红芒,疾风卷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将我的发丝也吹得飘扬起来,我却只能愣愣地怔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材颀长挺拔,右手握一把早被染红的森森长剑,左手提一只淌血头颅,灼灼地望着我,那视线,就好似要将人烧起来了一般。
他就那么拎着那颗头颅,抬脚向我的马前靠近,我心中的惊惧随着他的靠近霎时间急剧增大!
“不要!”
尖叫着自梦中醒来,全身已被冷汗濡湿。
抬手摸摸脸颊。
脸颊有种被人用指腹摩挲过的感觉,环视四周,却并无任何异样。
起身,打开灯。
坐到桌前,却总觉得鼻尖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深吸口气,小心将桌上那面被我翻过去的镜子翻过来,端着那镜子举到自己的面前,心脏在狂跳着,那镜面却平静无波,映出我睁大了眼睛的模样。
波点的摇粒抓绒睡衣,齐肩的直发,鼻翼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地张着,竟没有丝毫的异样。
果真,只是幻觉而已吗?
我心底竟不自觉生出一丝失望。
刚将手中镜放下,心脏已是一窒。
在我书桌的一角,安然地躺着一个剔透的水滴形吊坠。
这是我所没见过的东西,但是看着却甚是眼熟,伸手小心地拿起来仔细观察。
这是一枚仅有小拇指指头大小的坠子,用红绳穿着,晶亮剔透,像是用上等的冰种美玉雕制而成,更绝妙的是水滴形状的下端透着一抹艳丽的血红,仿佛正有一滴鲜血被封印在了里头。
我可以肯定这并不是我的东西。
凭我现在的工资水平,绝对买不起这样高档的物件。
而我自救助站出来后始终独居,这屋子里只我一人。
傍晚下班回来将镜子翻过去的时候还不见这东西,缘何半夜里竟诡异地出现在了我的桌面上?
我心中疑惑着,想到刚才黑暗中脸颊的那一抹触感,全身只觉一抖!
转头从大大的落地窗看向外面,天幕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对面半山上的住宅此时也只剩了破碎的几点灯光。
夜,寂静得骇人!
正是凌晨三点,自此后我便再没睡过,天一亮便匆忙洗漱紧紧握着那枚坠子赶去那家古玩店。
…………
古玩店老板过来开门的时候我正静静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右手紧紧地握成一个小拳。
他见了我,却也并不讶异,只冲我微微一笑道:“你太早了。”
我跟着他走进店里,不去接他递过来的一杯水,而是将右手松开摊到他面前。
“你认得这东西吧?”
他微一挑眉算是回答。
“为何会在我那?”
“你可知这吊坠有何来历?”他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见我并不出声,他将手中水杯放到桌上,然后走过来抓过那枚吊坠,走到我的身后。
我在怔愣中任由他将那枚吊坠系在了我的脖子上。
“此吊坠名唤血心。传说乃四百年前一位至纯至真的女子为情所伤悲痛难绝之时自目中泣下的一滴血泪,佩戴此吊坠的人能得其灵魂之在天庇佑,不再为凡尘俗世所伤。”
他在我耳后徐徐道,声音温润有力。
“我昨日见你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便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放在了你的口袋里,给你做安神用。”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笑道。
我自是满心的疑惑,问道:“送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想让我往哪方面想呢?”
其实我本想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却在看到他唇角那抹坦然的温润时迅速换了种说法。
“陌生人吗?”他的唇角微微挑出一抹落寞的弧度,看我的眼神蓦然有些飘渺,但是很快便恢复如常,仍旧是微笑。
“算不得陌生人了……因为,我注意你好久了。你是不是总喜欢在那天桥上驻足发呆?是不是每次下了天桥总要在这橱窗前流连一番?”
我微微一讶:“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已经注意你好久了,殷九九……”
我便更是惊讶,他竟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
“别害怕。我绝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之类的。”他见我眼中染上惧色忙解释道。
“能告诉我你每天站在那天桥上在想些什么吗?”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那枚血心:“我不知道。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一直觉得,这世上,好似有那么一个人正在等着我。因此,我想要从人群中把他找出来。但是,我却丝毫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怕他认为我在胡扯敷衍,便努力将口气讲得十分诚恳。
但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实在太像是胡扯敷衍,不过有时候人不就是这样么,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却往往希望别人深信不疑。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十分干脆地点点头,眸中的笑意浅浅地漾开:“看来你我甚是有缘。我也一直在找一个人,而且,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一定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他的语气也是相当的诚恳,我却认为他不过是顺着我的话在随意地掰扯,所以我坚定地选择了不信。
“搭讪技能是天生自带的吗?”我白他一眼,直言不讳地道。难不成他觉得我很好骗吗?
他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哑然道:“原来帅气程度是跟信任度成反比的吗?”
他的浅笑里含着抹真诚的无奈,真诚到将我整个人逗乐,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真不能收,还是脱下来还给你吧。”我说着要将血心取下来。
他却抬手阻止我。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其实刚才那番话是骗你的。你听过集齐七块石头便能召唤神龙的故事吗?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淘宝价八块一条批发来的,你收是不收?”
“所以其实你就是网游里的NPC,专门在这里等我开启‘寻找另外六条吊坠主人’的任务吗?”我调笑道。
即便正如他所说,我也不相信在除了玛丽苏文以外的世界中,会有人无缘无故便送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子东西,即便这样东西再廉价。
面对我的调笑,他却好似默认了一般,并未开口反驳和解释。
我说:“对了,你给我详细讲讲这条血心的故事吧。”
来历不明的东西往往背后藏着曲折的故事,我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他好似正等着我开口问他,不急不忙,点点头道:“嗯。四百年前……”
我仔细听着他讲着故事,那面昏黄的铜镜就矗立在我的身后。
我背对着那铜镜,因此完全没有看到,他映照在铜镜中的身影:长发高束,腰间系着玉石腰带,右手握着滴血长剑,淡淡而立。
…………
自那日后我晚上仍是多梦,却再未出现过如第一日那般充斥着血腥味的恐怖噩梦。
梦中的我仍是那个手执长剑的英气少女,时而是在蔷薇院墙之下,时而是在清风荷花的池塘边,与一腰系玉带、长发高束的男子斗气、打闹、比武、看书,画面平和又美丽。
我没有一次看清过梦中男子的长相,却又觉得此人熟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