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殡仪馆的停尸间里,空气永远凝滞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将惨白的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金属和不锈钢台面上,也落在谢临毫无波澜的脸上。

他二十五岁,手指修长,动作精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此刻,他正俯身为一具因车祸而面目全非的年轻遗体进行最后的修复。镊子夹着细小的缝合针,在破损的皮肤组织间穿行,针脚细密而稳定。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这份职业选择,与其说是谋生,不如说是对“终结”本身的一种沉默的、病态的熟悉。

唯一的证明身世的只有一把沉甸甸的、黄铜打造的、布满划痕的老宅钥匙。

钥匙冰冷地躺在他外套内袋里,紧贴着心脏,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停尸间死寂的节奏。谢临没有停手,直到最后一针完美收线,他才直起身,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划开屏幕。

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没有署名:

“谢临,七年了。遗忘之家,明晚七点。老地方,老同学。别缺席。”

下面附着一个地址:城郊梧桐路77号,“遗忘之家”私人会馆。

七年。高中毕业七年同学会。他几乎忘了这回事。手指悬在删除键上,一丝冰冷的厌倦涌上心头。那些模糊的面孔,喧嚣的回忆,对他而言不过是蒙尘的旧照片,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一条物流信息提示:一个包裹已送达他租住的公寓前台。

一种莫名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椎。他脱下沾染了防腐剂气味的手套,洗净双手,离开了这片永恒的寂静之地。

公寓前台,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硬纸盒。拆开,里面是一张设计考究、却透着陈旧感的请柬,烫金的“遗忘之家”字样在灯光下有些黯淡。请柬下方,压着一件更熟悉、也更沉重的东西——说是祖父留下的那把黄铜老宅钥匙。

钥匙下面,垫着一张裁剪粗糙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扭曲,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绝非祖父的笔迹:

“带着它,必须去。那里……有他们(父母)的踪迹。”

谢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这把象征着家族隐秘过往的钥匙……这张纸条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长久以来的麻木。他捏着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陷阱?线索?无论如何,他无法忽视。

第二天傍晚,谢临独自驱车前往城郊。梧桐路77号,“遗忘之家”会馆,一栋由废弃老教堂改建而成的建筑。哥特式的尖顶在暮色中如同指向阴云的利爪,斑驳的石墙上爬满了深色的藤蔓。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廉价香薰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地下储藏室霉菌的微酸气味扑面而来。

灯光是暧昧的暖黄色,试图营造温馨,却只让那些角落里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墙壁上残留着教堂时代的彩色玻璃碎片,被改造成了壁灯,投射出扭曲破碎的光斑。到场的人不多,稀稀拉拉二十来个,都是当年同班同学。七年时光,足以在每个人脸上刻下痕迹,但此刻重逢的寒暄和刻意拔高的笑声,在空旷而高挑的空间里显得空洞而勉强。空气粘稠,仿佛能拧出水来。

谢临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冰凉的啤酒瓶握在手里,隔绝了掌心传来的、钥匙冰冷的触感。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掠过天花板上那几片形状狰狞、如同溃烂伤口的深色霉斑,最终停留在对面墙壁上一幅巨大的、色彩晦暗的宗教壁画上——天使与恶魔的战争,画面剥落模糊,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聚会进行到一半,一个穿着不合身旧式侍者服、步履蹒跚的老年侍者,端着一个银质托盘,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他头发稀疏花白,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白翳,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径直走到谢临面前,浑浊的眼珠似乎没有焦点,只是将托盘上一个用褪色蓝布包裹的、巴掌大的方形物体,不由分说地塞进谢临手里。

“谢先生的东西……”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物归原主……”

说完,他看也不看谢临的反应,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通往厨房的昏暗走廊深处,留下身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福尔马林混合着泥土的怪异气味。

谢临低头。蓝布包裹入手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他解开布结,一块黄铜怀表静静躺在掌心。表壳陈旧,布满细微划痕,边缘镶嵌着磨损的暗色金属。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悸动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表壳边缘,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凸起。

咔哒。

一声轻响,在喧嚣的背景音中微不可闻。表盖弹开。

椭圆形的表盘上,三根纤细的指针正平稳地走着。然而,谢临的目光瞬间凝固在表盖内侧——一行深刻入骨的刻痕,如同用最锋利的刻刀蘸着鲜血蚀入金属:

生者必见死境。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这几个字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透过视觉神经直接刺入大脑!

就在这时——

滋啦!

刺耳的电流爆鸣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整个大厅顶部悬挂的几盏巨大水晶吊灯如同垂死的巨兽般疯狂闪烁起来!惨白的光芒毫无规律地爆裂、熄灭、再爆裂!每一次短暂的黑暗都如同深渊巨口,每一次刺眼的白光都像巨大的闪光灯,将所有人惊愕、茫然、瞬间凝固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如同恐怖片定格画面般瞬间曝光!

人群的喧哗瞬间被掐灭,只剩下几声受惊的短促尖叫和粗重的喘息。

在灯光又一次剧烈频闪、白光占据视野的刹那,谢临几乎是本能地,将敞开的怀表表盖微微倾斜。

锃亮的金属内壁,清晰地倒映出离他最近、正茫然抬头看向吊灯的李磊的脸部轮廓。而在那倒影的瞳孔深处——

一点幽蓝的、冰冷的电子数字,正悬停其中!

**00:07:58…**

秒位的数字疯狂跳动!**00:07:56…55…54…**

谢临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冰锥刺破混乱的光影,死死钉在李磊真实的、因灯光闪烁而眯起的眼睛上!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蓝光!没有数字!只有被强光刺激的生理性不适!

但金属表盖上的影像冰冷而清晰,残酷地切割着分秒。

00:00:00。

数字归零。

时间……走完了?

谢临浑身的血液刹那冻结。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耳边所有的声音瞬间拉远,模糊成一片嘈杂的空白背景。

视线焦点中,李磊那张倒映在表盖上的、带着茫然神情的面孔,五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紧、揉碎!嘴角那抹因强光不适而下撇的弧度被强行拉扯、定格成一个痛苦而狰狞的线条!眼珠在倒影里突兀地翻白,浑浊而恐怖!

现实中,李磊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的表情凝固在错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的“呃”声,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笔直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袋的声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头顶那盏垂死的吊灯,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哀鸣。惨白的光将李磊僵硬的尸体、周围所有人惊恐凝固的表情,以及墙壁上那幅剥落壁画中天使扭曲的面容,一次次地照亮、定格、再照亮。

谢临的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怀表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那行刻在表盖内侧的血字——“生者必见死境”——在频闪的灯光下,仿佛流淌着粘稠的暗红光泽。

遗忘之家的门,在他踏入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关闭。而真正的死亡游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