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在胸前口袋沉寂如一捧冻土。谢临站在通往黑山镇矿坑深处的巨大竖井边缘,风从不见底的黑暗中卷上来,带着腐败金属、硫磺与某种深埋地下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陈旧血腥味。冰冷的气流刮过脸颊,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抚摸。
这里是顾家矿场最后的残骸——“渊”矿区的入口。
巨大的钢铁井架如同垂死巨兽的肋骨,歪斜地支撑着破碎的穹顶。地面上散落着锈迹斑斑的矿车零件和腐朽的木梁。风镐、鹤嘴锄早已成了散落在黑泥中的枯骨。空气是粘稠的,一种仿佛浸透了矿工汗血和绝望的、令人窒息的重压从井口深处翻滚上来。井壁上挂满了不知名的黑色絮状物,随着阴风如同某种腐朽的血管脉络在无力飘动。
谢临的目光穿透昏暗,扫过井口边缘那一盏盏早已破碎熄灭的矿灯残骸。矿灯旁边,墙壁上钉着蒙尘的木牌——编号“6”字只剩下残缺的边缘。母亲那枚星形银链吊坠最后的痕迹,就指向这条深渊的喉咙——“6号矿井”。
他将手伸入外套口袋,冰冷的指尖握住了两个东西:
一是那块在祖父老宅地下室工作台前从墙上剥离、边缘如剃刀的诡异黑石薄片。
二是那枚从笔记本中剥离的半透明灰骨结晶——此时正被用一条浸透凝固蜡油的老旧皮绳死死捆扎了数圈。这结晶如同被锁死的囚徒,其内里原本翻腾的亿万诅咒丝线此刻安静地凝固着,像沉睡的蛇群。但谢临能清晰感觉到,当薄片靠近井口时,结晶深处传来一种冰结骨髓的、更深的怨毒凝视。
“锁链之地……真正的牢笼入口……”
他低声自语,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如同解剖尸体般冰冷的确认。这里的气息与祖父笔记中记载的“墟”(容器)特征完全吻合——被规则重塑后扭曲的生命力场。
谢临没有立刻下井。他转身,面对井口旁那片被厚厚煤灰和油污覆盖的巨大岩壁。这里曾贴着矿区的结构图,早已被侵蚀得只剩斑驳污痕。
他取出那块黑石薄片,握住薄片边缘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没有半分迟疑,如同外科医生手持骨锯!薄片锐利的边缘狠狠切入那片污浊的岩壁!
嗤——!!!
刺耳的刮擦声如同刀刮骨头!比刮擦声更令人心悸的是:被薄片切入的地方并非坚硬的岩石,反而如同被烧灼的巨大焦黑血肉!大量粘稠如同黑色油脂的胶质随着切割被挤压、翻卷着冒了出来!一股浓郁到令人瞬间窒息的、混合着高度腐败油脂和浓烈铁锈味道的腥气猛地炸开!薄片切开的缝隙如同巨大的伤口,周围墙壁上那些飘荡的黑色絮状物如同感应到血液的蚂蟥,疯狂地向缝隙聚拢、蠕动!
几乎同时!谢临猛然将左手紧握的、被皮绳捆绑的灰骨结晶狠狠按向薄片切割出的裂缝边缘!他将结晶死命塞进那如同伤口般开裂的缝隙中!
“开!”
一声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
嗡——!!!
那枚被皮绳死死锁住、如冰块的灰骨结晶在塞入裂缝的瞬间,其核心爆发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惨白如冥火的冲击波!结晶内部亿万凝固的诅咒黑线如同被注入强心针般瞬间活化,疯狂绞动、冲击着束缚的皮绳!皮绳上凝固的蜡油寸寸崩裂!同时,一股远比地下室时更加狂暴、凝聚了更深层怨恨的亡魂尖啸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入谢临的大脑!那是被压抑太久的、矿坑最深处积聚的绝望怨毒瞬间井喷!
矿井深处,传来如同万吨巨石摩擦滚动的低沉嗡鸣!
被黑石薄片切割开的缝隙瞬间被结晶的惨白光芒撕裂、撑开!周围的岩壁如同蜡油般软塌、融化!一道边缘流淌着粘稠黑油、深不见底、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逼仄小径被强行撕开!小径深处,不再是纯粹的物理黑暗,而是一种翻滚搅动的、散发着浓烈霉腐气息的、实质性的污浊灰雾!
路径开了!代价是结晶内部亿万诅咒丝线的彻底激活!皮绳只剩最后一根细韧的纤维顽强地抵抗着结晶核心疯狂的挣扎!它撑不过几秒钟!
谢临没有丝毫耽搁。侧身挤入那道灰雾弥漫的通道!
一踏入灰雾!
感官瞬间被剥夺!触觉消失!耳中只有巨大的灵魂尖啸回声!视线被翻滚的、颗粒状的浓灰彻底遮蔽!一种沉重粘稠的牵引力包裹全身,并非重力下坠,而像是被无数只冰冷腐烂的手拽入更深沉的腐沼!
同时!一种极其强烈的空间错位感!仿佛被投入了搅拌机!上下左右的方向瞬间混乱、颠倒!
然而!就在这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感知剥夺和混乱中!谢临紧握着黑石薄片的手上传来一种清晰无比的、截然不同的触感——冰冷!
薄片冰冷的触感成为了迷失深渊中唯一的坐标!它的边缘方向,是唯一稳定的存在!如同在怒海中指引方向的锚!
怀表!怀表在哪里?!冰冷的意念刚起,谢临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猛地攥紧!那块黄铜怀表紧紧贴在大腿上!它那冰冷厚重的存在感透过布料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烫人!在绝对的感知剥夺中,成为第二个身体锚点!薄片指向方位!怀表确认身体朝向!
身体肌肉的记忆瞬间被唤醒!那是常年处理高度变形遗骸时对骨节位置的本能感知!在怀表和薄片两个定位锚点的共同作用下,谢临强行控制住因为空间混乱而几乎失控的身体,以一个精确的、如同穿过狭窄甬道的姿势,朝着薄片冰冷边缘所指示的方向——正东(他进入前对井架的最后一个印象方位是东)——跨出一步!
仅仅一步!
啵!
如同气泡破裂。
感知瞬间回归!
浓重得如同实质的灰雾荡然无存!
空间错位和灵魂尖啸戛然而止!
冷硬的碎石地面重新踩在脚下。空气寒冷刺骨,但腐败的灰雾气息淡了七八分。被替代的是一种更古老、更深沉、仿佛能沉淀灵魂的尘埃气息,混杂着某种……类似于檀香和硫磺混合后的奇异味道。
眼前景象令谢临瞳孔瞬间收缩!
这里不是狭窄的矿道!这是一个巨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然地下洞穴!洞顶高得没入视线上方的黑暗,隐约可见巨大的、如同倒悬骨刺般的尖锐钟乳石。洞穴的岩壁呈现出奇异的深紫色,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深海珊瑚虫分泌的黑色胶质层。无数粗大的、如同树根的暗红色藤蔓般扭曲缠绕的矿物脉络在胶质层下若隐若现,构成一个庞大无比、向上穹窿延伸的巨型螺旋结构!
而在整个螺旋结构盘绕覆盖之下的洞穴地面上,刻满了如同《顾氏鉴玄本纪》中记载的“锁链之文”——那种深邃、古老的螺旋刻痕!整个洞穴地面仿佛就是一块被放大了亿万倍的紫色刻纹石碑!
洞穴并非完全黑暗。光源来自洞穴中心——一个巨大的、由天然岩石围合出的圆形平台。平台四周边缘均匀矗立着七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材质与老宅地下室中央的锁链圆环极其相似。七根石柱如同巨人残缺的手指,指向幽深的洞顶。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每根石柱顶端,竟都“镶嵌”着一具蜷缩扭曲的人形残骸!
残骸早已干瘪朽坏,皮肤如同枯败的皮革紧贴在漆黑的骨骼上。它们被强行扭曲折叠,以一种无比痛苦的姿势“坐”在石柱顶端,双臂环抱枯膝,头颅低垂埋进膝盖间。石柱材质如同活物,仿佛正缓慢地、贪婪地吸收包裹着这些干尸残余的最后一点能量。一簇簇微弱的、如同坟茔鬼火的惨绿色光芒,从石柱根部缝隙渗出,顺着石柱表面的刻痕向上攀爬,最终注入干尸张开的、黑洞洞的口腔内!
干尸的口腔如同最微小惨淡的灯盏!七点幽绿的光芒在漆黑的洞穴中心微弱地摇曳着,如同七只来自地狱的毒眼,诡异地“照亮”了整个庞大死寂的空间!
七盏……人烛!
更让谢临血液冻结的是:其中一具靠东南角的干尸!他身上那早已朽烂成破布条状的衣服碎片,依旧顽固地保持着一种被无数次修补过的深蓝色矿工制服款式!制服的胸口位置,一枚同样腐朽、却依稀可辨的圆形铜质工号牌被石柱物质覆盖了半边。
牌号刻着:6号矿井·矿髓组·顾沉!
父亲!
“找到你了。”
一个冰冷到足以让灵魂凝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谢临背后响起!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更像是直接撕裂了他的头骨,灌入大脑深处的冰冷意念!
怀表在裤袋里发出沉闷如捶打心脏般的跳动!那只新裂出的血红眼痕如同被惊扰,隐隐有再次睁开的迹象!
谢临猛地转身!
身后的空间不再是空寂一片。那翻滚的、充满了矿工绝望怨毒的灰雾通道已经彻底关闭,如同从未存在。但就在他刚刚挣脱出来的那片洞穴边界地带!空气如同融化的蜡油般诡异扭曲!
一个瘦高、模糊的轮廓正从那扭曲的空气中缓缓凝聚出来!他穿着那件谢临再也熟悉不过的、带有煤灰污渍的旧式皮制地质勘探夹克!
他的脸孔如同笼罩在一层流动的、不断变幻着暗紫光晕的薄雾之后,五官位置是模糊而痛苦的漩涡状扭曲,难以分辨具体形貌!但在那光晕流转的间隙,谢临只看到了两点——
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透过薄雾,清晰地倒映在谢临的视网膜上——那不是人类的瞳孔!那是两点深不见底的、旋转着无尽紫色星点漩涡的——眼睛!和怀表倒影中张振宇眼中那片绝对之暗如出一辙!但又更加纯粹,更加冰冷!带着一种俯瞰虫豸般的、赤裸裸的捕食与操控意志!
“眼睛”!
它……显化出了父亲的形体!
“钥匙……在这里……把那个东西……给我……”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死者的喉骨,带着令人灵魂颤栗的空洞感和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夹克身影的手臂——由更凝炼的暗紫色流光构成——缓缓抬起,指向谢临紧握在左手的、那枚薄片和缝隙中剧烈挣扎、已挣脱最后几丝皮绳束缚的灰骨结晶!此刻,结晶核心亿万诅咒丝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更加疯狂地冲击着束缚!
父亲幻影身后的洞穴深渊中,那七盏人烛惨绿的光焰猛然暴涨!顾沉那具枯骨的头颅诡异地抬起!黑洞洞的眼眶深处,燃起两点同样惨绿的鬼火!
整个洞穴的紫色螺旋刻痕瞬间活了过来!无数暗红的藤蔓脉络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在黑色的胶质岩壁上疯狂抽动、隆起!
恐怖的规则之力在四面八方苏醒!锁链之文闪耀如地狱铭刻!
谢临站在渊口中心,左手是被父亲(眼睛)索取的禁忌结晶,右手紧紧按着怀中那濒临破碎的怀表。七盏点燃父亲骸骨的人烛绿光在他脚边投下七条长长的、如同锁链般的黑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冰冷的低语如同从地狱传来:
“交出来……或者……成为这里的第八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