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云馆狭小的庭院,晨光熹微,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压抑。

空气清冷,带着昨夜残留的湿意和挥之不去的陈旧檀香。

李安穿着单薄的劲装——这是他用锦袍内衬改的,力求行动方便——正在院中活动筋骨。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发力方式。

并非此世常见的拳脚套路,而是糅合了现代体能训练与基础格斗技巧的拉伸与核心激活。

汗水沿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滑落,每一次深蹲、俯卧撑。

都像是在对抗这囚笼无形的枷锁,试图唤醒这具养尊处优身体里沉睡的力量。

李良如常侍立在回廊阴影下,身形与廊柱几乎融为一体。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似随意地扫视着院墙、屋顶和唯一的月洞门,实则将整个小院的动静都纳入掌控。

他双手自然垂于身侧,但指尖距离腰间短刀的刀柄,永远保持着一触即发的距离。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李囚’殿下嘛?大清早的,这是在……耍猴戏?”

一个油滑而充满恶意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伴随着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华服青年,大摇大摆地从月洞门闯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尽是骄横跋扈之气,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他身着沈国贵族流行的繁复锦袍,腰缠玉带,环佩叮当,正是沈国权相沈巍的独子——公子巍。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个个身形彪悍,眼神凶狠,显然并非普通仆役,而是豢养的打手。

公子巍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李安身上那身“古怪”的劲装和汗湿的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

那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巧,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螭龙,正是李安生母淑妃的遗物。

“李国弃子!”公子巍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听说你娘死得挺惨?啧啧,真是丧家之犬,连娘都护不住的丧母犬,也配在我沈都装模作样?”

“李国弃子”

“丧母犬”!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李安的耳膜!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感到眼前景物猛地一晃,耳边嗡嗡作响。

仿佛有无数尖锐的噪音在颅内炸裂——李承武那张冷酷无情的脸、暴雨夜猩红灯笼下女人冰凉的身体、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

所有被他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在这极致的侮辱下轰然翻涌!

母亲临终前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呼唤!

李安的瞳孔骤然收缩,怒火焚烧理智的边缘。

但一股来自现代灵魂的、近乎冷酷的分析本能强行接管了部分意识。

李安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僵硬而冰冷的笑容,对着公子巍微微颔首。

“公子巍驾临,有失远迎。

在下不过是活动筋骨,强身健体罢了。

不知公子此来,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指教?”

公子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一个连娘都护不住的废物,也配本公子指教?

本公子是看你可怜,来瞧瞧你这‘归云馆’的丧家犬过得如何!

啧啧,这地方,配你正合适!”

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上前,目光贪婪地再次锁定李安腰间的螭龙玉佩。

伸出手指,极其无礼地隔空点了点:

“这玩意儿,看着倒还顺眼。

本公子瞧上了,摘下来,给本公子玩玩!”

语气轻佻,如同在索取一件微不足道的玩具。

李安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感觉腰间那块母亲遗留的、带着体温的玉佩,此刻变得滚烫无比,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公子巍见李安不动,脸色一沉,眼中戾气顿生:

“聋了?还是舍不得?一条丧家犬,也配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摘下来!”

他猛地一挥手。

离李安最近的那名贴身打手,眼中凶光一闪,狞笑着跨前一步。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毫不犹豫地就朝着李安腰间的玉佩抓去!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及玉佩的瞬间!

回廊阴影下,一道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动了!

李良的动作快到几乎带出残影!

他并未拔刀,但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目标直指那名伸手的打手!

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气瞬间爆发,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整个小院!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打手伸出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狞笑僵住,一股本能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然而,就在李良的指尖即将扣住对方手腕关节的刹那——

“良叔!”

李安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李良的动作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的指尖距离那打手的手腕,不足一寸!

那只布满老茧、即将行凶的手,也僵在了李安腰侧咫尺之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李安没有看李良,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

死死钉在公子巍那张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李安清晰地看到,当李良爆发杀气的瞬间,公子巍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

“公子巍。”

李安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在下是李国质子,奉两国之约,居于沈都。

此玉佩,乃亡母遗物,睹物思人,不敢轻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公子巍和他身后脸色微变的打手们。

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意味:

“公子今日若执意强取,在下自然无力阻拦。

只是,此物若离身,在下心绪难平。

若因此做出些有伤‘两国和气’之事。

或是……不慎在此地‘伤损’了自身……

不知届时,沈王陛下与令尊沈相大人,会如何看待公子今日之举?”

“两国和气”!

“伤损自身”!

“沈王陛下”!

“沈相大人!”

这四个词,如同四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公子巍的心上!

他骄横,但不傻。

李安的话,赤裸裸地点明了要害——

强夺玉佩事小,但若因此逼死或逼疯了质子,引发两国争端。

甚至仅仅是让沈王和父亲不满,这后果,绝不是他能承担的!

尤其父亲沈巍,最重权柄,最恨惹祸的蠢货!

公子巍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

他死死盯着李安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

第一次从这个“李国弃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他心悸的东西——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敢于拖着敌人一起下地狱的疯狂冷静!

那只僵在空中的打手的手,在公子巍阴鸷的目光示意下,讪讪地收了回去。

小院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公子巍死死盯着李安,胸膛起伏,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怨毒: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李国质子!我们走着瞧!”

他猛地一甩袍袖,带着满腔的羞辱和无处发泄的怒火,转身大步离去。

那群随从也慌忙跟上,来时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

离开的背影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直到月洞门外再也看不到人影,小院中那令人窒息的杀气才缓缓消散。

李安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晃,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

是李良。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到了李安身侧,脸色依旧如岩石般冷硬。

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未能出手的憋屈,有对李安刚才应对的惊异,更有一种……被深深触动的光芒。

李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稍微清醒。

他低头,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那枚温润的螭龙玉佩。

玉佩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

他没有说话。

李良也沉默着。

晨光依旧熹微,归云馆的囚笼依旧冰冷。

但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场无声的较量中,悄然改变了。

李安抬起眼,望向公子巍离去的方向。

目光深处,那团被屈辱和怒火点燃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冰冷的理智压制下。

燃烧得更加内敛,更加炽热。

他轻轻摩挲着玉佩,感受着那点温润。

这沈都的棋局里,他必须学会做执棋的手,而不是待宰的鱼肉

第一步,他似乎……走对了

寒风卷过庭院,吹动李安额前汗湿的发丝。

也吹动了那枚悬于腰间的玉佩,轻轻晃动着,如同一枚未落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