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归云馆的寒意随着年关将近,愈发刺骨。

炭火被克扣后的窘迫,如同附骨之疽。

让厢房内终日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白日里,李安翻阅着那些枯燥的地理志。

心思却早已飞向了更隐秘、也更危险的领域。

昨夜惊魂的黑影和库房的蹊跷。

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他自保手段的匮乏。

时机和地点,都必须慎之又慎。

李安的目光最终锁定了小院角落那个早已废弃的灶房。

那是归云馆初建时,为下人准备的伙房。

后来弃用,堆满了破损的瓦罐和朽烂的柴草。

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连看守的士兵都懒得瞥上一眼。

最关键的是,它有一个半塌的灶膛,深幽、避风,且远离主屋。

深夜,万籁俱寂。

连呼啸的寒风似乎也暂时停歇。

李安和李良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废弃灶房。

李良在外围警戒,如同最沉默的石雕。

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馆内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李安则矮身钻进了那狭窄、布满蛛网和灰烬的灶膛深处。

这里,只有灶口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烟灰和泥土气息。

李安的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被体温焐热的、紧紧包裹的粗布包—--

里面是他和李良费尽心思才得到的“成果”。

一个布包里,是经过多次干燥、研磨、小心筛除粗粒后的暗黄色粉末。

带着挥之不去的刺鼻硫磺味(提纯硫磺)。

另一个布包里,则是从墙根地窖刮下的“白霜”。

同样经过反复溶解、过滤、重结晶后得到的、近乎无色的细小晶体(提纯硝石)。

最后一个布包里,是李良用匕首将上好木炭一点点刮削、研磨成的、细腻如墨的黑粉(木炭粉)。

比例,这是最模糊,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李安只能依靠前世记忆中那个最基础、也最模糊的配方轮廓:

一硝二磺三木炭?

他无法精确,只能估算。

他屏住呼吸,用一根特制的小木勺,从三个布包里,极其谨慎地舀出微量的粉末。

硝石粉稍多些,硫磺粉次之,木炭粉再次之。

他将这三小撮粉末,轻轻倾倒在一张摊开的、事先准备好的光滑硬纸片上。

然后,他用一根极细的竹签,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刺绣

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混合它们。

动作必须轻缓,任何剧烈的摩擦或撞击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汗水,无声地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灰烬里。

每一次竹签的搅动,都像是在拨动命运的琴弦。

终于,三色粉末被混合成一种均匀的、带着奇异灰黑色的混合物。

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李安将那张硬纸片小心地挪到灶膛最深处、最避风的角落。

他拿起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细长的引火绒(用硝水浸泡过的棉线搓成)。

一端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堆灰黑色的混合物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退到灶膛口,只伸进一只手臂。

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块从火盆里夹出的、烧得通红的炭块(仅余烬,无明火,避免火光外泄)。

他的手臂因紧张和寒冷微微颤抖。

引火绒的另一端,对准了那灼热的炭块边缘。

滋——!

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在引火绒上跳跃起来!

火星沿着引火绒,如同一条极细小的火蛇,飞速窜向那堆灰黑色的混合物!

李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做好了随时扑倒躲避的准备!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芯爆裂般的闷响!

那堆混合物猛地腾起一团拳头大小、极其耀眼的橘红色火光!

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浓烈的硫磺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火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又瞬间熄灭的诡异之花。

只在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残影,以及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成功了!

虽然威力微乎其微,远不足以伤人。

甚至连灶膛壁上的浮灰都未能震落多少。但它确实被点燃了!

并且产生了瞬间的闪光和爆燃的效果!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上李安的头顶,让他几乎眩晕!

这微弱的光芒,是知识跨越时空壁垒的证明。

也是他在这个冰冷囚笼和险恶世界中,亲手点燃的第一簇、属于他自己的、颠覆性的力量之火!

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

那刺鼻的硝烟味,那瞬间爆发的、蕴含着毁灭能量的火光。

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心头的火焰。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比归云馆的冬夜更甚,悄然蔓延。

他仿佛看到了这微弱火种背后,那足以吞噬山川城池、焚尽生灵万物的恐怖阴影。

这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过于沉重的念头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思考未来宏图或道德深渊的时候。

现在,他需要的是在当下活下去的自保之力。

李安迅速清理掉实验痕迹,将残留的灰烬小心地混入灶膛底部的陈年老灰中,并用破布扇动,驱散那刺鼻的气味。

确认无误后,他才和李良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厢房。

回到相对安全的屋内,李安并未停歇。

他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开始下一步工作。

他取出几段早已准备好的、手指粗细、内壁光滑、一端带竹节的小竹管。

然后,他用那根特制的小木勺,将混合好的灰黑色粉末,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灌入竹管中。

每个竹管只装入不到小指甲盖容量的粉末。

然后在粉末上方,塞入一小团干燥蓬松的艾绒作为阻隔层。

最后,用削好的小木塞紧紧塞住开口。

他取过浸泡过硝水的坚韧麻线,将其一端埋入竹管开口处的艾绒中。

另一端则小心地缠绕在竹管外壁,预留出一小截作为引信。

一个极其简易,却蕴含着瞬间闪光与爆响能力的装置,完成了。

它更像是一个加强版的、瞬间爆燃的火折子,或者叫“惊吓弹”更合适。

李安一共制作了五枚这样的小竹管。

他将其中三枚用油纸仔细包好,递给了一旁沉默守护、眼中带着惊异与浓浓困惑的李良。

“良叔,”

李安的声音压得极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物,收好。藏于最隐秘处,非你我二人,绝不可示人。”

他直视着李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烙铁刻印:

“记住:此物非为攻伐,只为防身!

非至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使用时,点燃此线头,立刻全力掷向目标脚下或身侧空处即可!

切记,远离自身!用完即毁,不留痕迹!”

李良没有多问一个字。

他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

又像捧着一团灼热的炭火,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三个油纸包。

他能感受到李安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和近乎恐惧的严肃。

虽然完全不明白这小小的竹管有何威力。

但李安的神态和昨夜灶膛里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火光,已足以让他明白此物的非同寻常。

“公子放心!”

李良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忠诚,

“良以性命起誓,定遵公子之命!此物在,良在;此物失,良亡!”

他迅速转身,在屋内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块松动的地砖下。

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坑,将油纸包埋入,仔细盖好地砖,抹平痕迹。

动作流畅而隐秘。

李安看着李良做完这一切,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

他手中还剩下两枚同样的竹管,小心地藏入了自己贴身的暗袋之中。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归云馆的夜,依旧深沉寒冷。

但在这囚笼深处,两颗用以在绝境中撕开一线生机的、带着硫磺与硝烟气息的微小獠牙,已被悄然铸成。

知识化为了盾牌。

而这微弱却危险的火种,则成了藏在盾牌之后,那最后的、玉石俱焚的尖刺。

李安摩挲着袖中那冰凉坚硬的竹管。

感受着那微小空间里蕴藏的、足以撕裂寂静的狂暴力量。

他第一次,在这冰冷的囚笼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掌握主动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