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日后,揽月楼。

这座临水而建的三层木楼,雕梁画栋,在沈都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出一种刻意雕琢的风雅。

楼内早已被公子巍包下,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却也熏染着一股脂粉、熏香与浮躁交织的气息。

李安在李良寸步不离的护卫下步入楼内。

李良如同最警觉的磐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刀附近。

楼内济济一堂,多是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贵族子弟。

以及几个穿着半旧儒衫、眼神却透着精明算计的所谓“清客文人”。

他们或饮酒谈笑,或故作高深地品评着墙上挂着的几幅应景字画。

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刚刚进门的李安身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和看好戏的戏谑。

公子巍高踞主位,见李安到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朗声道:

“哟!我们尊贵的‘李囚’殿下,果然守信!

来来来,今日高朋满座,都是仰慕李国文风的‘雅士’。

殿下既来‘讨教’,我等自当不吝赐教!”

他特意加重了“李囚”和“讨教”,引来一片哄笑声。

李安面色平静,对周围的恶意目光恍若未觉。

只是对着公子巍的方向微微拱手:

“巍公子盛情,安愧不敢当。

既是以文会友,安洗耳恭听便是。”

他选了一个靠近角落、视野相对开阔的位置坐下。

李良则如铁塔般立在他身后半步,目光如电,隔绝着任何可能的靠近。

文会很快进入“正题”。

一个被公子巍示意站起的年轻贵族,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开口便带着刺:

“听闻李国先王在位时,北征蛮族,南讨诸侯,武功赫赫。

然民间亦有‘赋重役繁’之议。

敢问殿下,为君者,当以武功震慑天下,还是以仁政泽被苍生?

这‘武’与‘仁’,孰轻孰重?

若……若一味穷兵黩武,不顾民生凋敝,可算明君之道?”

这问题看似探讨治国,实则句句影射李承武的穷兵黩武和李国可能的民怨。

更将李安置于评价自己父亲的险境!

楼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灼人的温度钉在李安脸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诛心之问。

李安并未立刻回答。

他端起面前温热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茶香。

放下茶杯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声音清晰而沉稳: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兵者,国之重器,不可不察。

然《管子》亦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此二者,非水火不容,实为治国一体之两面。”

一众人:什特么左转?管子?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此时还在想《左传》是谁写的的刚才那提问者,语气不疾不徐:

“重器在手,可御外侮,安社稷,此为‘武’之用。

然重器之威,源自何处?

源自府库充盈,源自民心安定,源自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

此乃‘仁’之基,亦为‘武’之本。

若无此基此本,纵有千军万马,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倾颓枯竭。

为君者,当明此理:

武非为耀武扬威,仁非为姑息养奸。

武为盾,护仁政之基业;

仁为壤,养武备之根本。

二者相济,方为长久之道。”

他没有直接评价任何君王,而是引用《左传》和《管子》的经典原句。

点明“武”与“仁”的本质关系,武为手段护基业,仁为根本养国力。

将问题从具体的“明君”评价,巧妙地拉回到普适的治国道理层面。

既化解了影射陷阱,又展现了深厚的典籍功底和清晰的逻辑。

提问的年轻贵族张了张嘴,虽然没听过这两本书,不过所言极是啊,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词,只能悻悻坐下。

公子巍脸色微沉,立刻向旁边一个蓄着山羊胡的清客使了个眼色。

那清客会意,捻着胡须,慢悠悠地站起来,拖长了音调:

“殿下高论,发人深省。

然则,观我大沈当下,风调雨顺,王廷清明。

然市井之间,亦有‘税赋稍重’、‘商路不畅’之叹。

不知殿下以为,此等微词,是刁民怨望,还是……治国之道,犹有可商榷之处?”

这问题更毒辣!

看似请教,实则是逼李安这个敌国质子评论沈国弊政。

一旦言语有失,立刻就能扣上“妄议他国”、“心怀叵测”的大帽子!

楼内气氛更加紧张,连暖炉的热气似乎都凝固了。

李良的身体绷得更紧,眼神如刀般刺向那清客。

李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静。

他略作沉吟,缓缓道:

“《管子》有言:‘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又言:‘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

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

一众人:???什么玩意?又是管子,这谁啊?

李安顿了顿,目光坦然迎向那清客探究的眼神,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富民、节用,此乃亘古不易之理。

税赋,取之于民,用之于国。

取之‘有度’,用之‘有止’,方能使府库充盈而不伤民本,国用有度而民力不竭。

商路者,货通有无之血脉。

血脉畅,则百业兴;血脉阻,则百病生。

此非关‘刁民怨望’,实乃治国者当常思常省之要务:

所取是否合‘度’?所用是否知‘止’?

商路之阻,是为何因?

是可为,抑或不可不为?

若能明此数端,则民言纵有微词,亦是治国之良药,而非怨望之祸端。”

他再次引用《管子》,精准点出“富民”、“取民有度”、“用民知止”的核心原则。

并将“商路”比喻为血脉,强调其重要性。

他并未直接指摘沈国任何具体政策,而是从普适的经济规律出发。

将“弊政”问题转化为执政者需要时刻自省的“度”与“止”的问题。

最后一句更是巧妙,将“民言微词”定位为“治国良药”。

既避开了妄议的陷阱,又暗含了劝谏之意,姿态摆得极高。

那清客捻胡须的手僵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李安引用的经典无可辩驳,阐述的道理堂堂正正,逻辑严密。

让他这个挖坑的人反而哑口无言,甚至感到一丝被无形敲打的窘迫。

公子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精心设计的两个刁钻议题,竟然被李安轻描淡写地用几句经典原句和清晰的道理就化解了!

非但没有让对方出丑,反而显得自己这边的人浅薄无知!

他猛地一拍桌子,自己站了起来,带着最后的不甘和恼怒,声音有些尖利:

“好!殿下果然博闻强记!

那本公子再问一个简单的:

若你身为掌权者,府库空虚,外敌环伺,内有刁民作乱。

你是先剿乱民,还是先御外敌?还是……束手待毙?!”

这问题近乎无赖,充满了戾气,就是要逼李安在“残民”和“卖国”之间做选择!

这一次,连那些看热闹的贵族子弟都感到公子巍有些过分了,楼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李良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如寒冰。

李安缓缓站起身,面对公子巍的咄咄逼人,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他环视了一圈楼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左传》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府库空虚,非一日之寒;外敌环伺,非一时之患;

民有‘刁’意,必有深因。

此三者,皆为‘危’之表象,非‘危’之根源。”

一众人:不行我受不了他了,又是左传,老夫在文坛混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有这么号高人啊,不行,得叫人把他说的记下来。。。。

他直视着公子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道:

“为政者,当思‘危’从何来?

是取民无度,致使府库虽空而民亦贫?

是武备弛懈,致使外敌生觊觎之心?

是教化不彰、律法不明,致使民心不稳?

不溯其源,不固其本,空谈‘剿乱’或‘御外’,如同扬汤止沸,抱薪救火,终非长久之计。

唯有明其根源,固本培元,使仓廪渐实,民心渐安,武备渐修,则内忧外患,方可徐徐图之。

若根基朽坏,大厦将倾,纵有万般手段,亦难挽狂澜于既倒。”

他没有选择“剿乱”或“御外”。

而是直接指出这三者都是“危之表象”,

直指问题的核心在于“溯源固本”!

再次引用《左传》强调“居安思危”和“有备无患”的预防性治国理念。

他阐述的道理深刻而务实,将公子巍那个充满戾气的选择题彻底消解。

进而上升到了治国根本方略的高度。

楼内一片死寂。

公子巍张着嘴,脸色涨红如猪肝,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那些清客文人,也都面面相觑,被李安这层层递进、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论述彻底震住,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缝隙。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贵族子弟,此刻脸上也收起了轻浮。

有些人眼中甚至露出了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角落里有几位年长些的旁听者,原本只是冷眼旁观。

此刻却忍不住微微颔首,有的开始吩咐下人抄录李安的语录。

李安引用的经典信手拈来。

阐述的道理深入浅出,不偏不倚。

更难得的是那份在围攻之下依旧从容不迫、条理清晰的风度。

这哪里像一个传言中懦弱无能的敌国弃子?

分明是一位深谙经义、见解深刻的博学之士!

李安对着公子巍微微拱手,语气依旧淡然:

“巍公子之问,发人深省。

安才疏学浅,仅据圣贤典籍,略陈管见。

若有失当之处,还望海涵。”

说罢,不再看公子巍那张铁青的脸,对李良示意。

李良立刻上前一步,如同一堵坚墙护在李安身侧。

主仆二人,在满楼复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转身。

随即便离开了这喧嚣却已彻底失去方向的揽月楼。

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楼内的浊气。

李安知道,今日的“文斗”,他赢的不是口舌之快。

而是初步撕碎了贴在他身上的“无能囚徒”标签。

在沈都某些人的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博学”的种子。

这粒种子能否发芽,尚未可知。

但至少,归云馆的囚笼之外,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