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楼外凛冽的寒风,并未吹散李安心头那丝因惊鸿一瞥而起的涟漪。
反而在踏出楼门、汇入沈都冬日萧索街道的瞬间,被一种更为冰冷粘稠的警惕感所取代。
李良几乎在同时贴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公子,有尾巴。两个。
左后方街角布摊后一个,右前方茶馆檐柱阴影里一个。”
他步伐未乱,目光依旧平视前方。
但全身肌肉已如绷紧的弓弦。
右手看似随意地垂着,指尖却离藏于袖中的短刀更近了几分。
“手法…比上次馆里那黑影差远了。
脚步沉,呼吸浊,藏得也不够干净。
像是…官府的探子。”
官府探子?
李安眼神微凝,面上不动声色,脚下步伐依旧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节奏。
典客署?
孙主管那条线上的,奉命加强对自己的监视?
还是公子巍在文斗失利后恼羞成怒,派出的盯梢爪牙?
无论哪种,都绝非好兆头。
揽月楼的表现,果然引起了某些人不必要的“兴趣”,福祸难料。
那股被毒蛇般目光舔舐的感觉,让李安的后颈泛起一阵细密的寒意。
如同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
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脑中飞速运转。
归云馆方向人烟稀少。
若被这样明目张胆地跟着,不仅行踪暴露无遗,更可能给对方制造下手的机会。
必须甩掉!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街道。
不远处,是沈都西市的一个入口。
虽非最繁华时段,但年关将近,采买年货的人流依旧比平日稠密不少。
腌菜摊刺鼻的咸酸味、劣质布匹染料的气息、熟食摊油腻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股市井特有的、喧闹而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西市。”
李安声音低沉,几乎只有口型。
李良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两人步伐依旧沉稳,仿佛只是寻常闲逛。
却在接近西市入口时,骤然加速!
李安不再掩饰,身形一晃,如同游鱼般猛地扎进了涌动的人潮之中!
他利用身形相对瘦削的优势,灵活地在扛着麻袋的苦力、挎着菜篮的妇人、大声吆喝的摊贩之间穿行。
他时而驻足在一个卖廉价首饰的摊前。
拿起一个铜簪佯装打量。
眼角余光却透过摊主支起的、擦拭得并不干净的铜镜,捕捉身后晃动的人影;
时而又挤进一个围满人的杂耍圈子。
借着人群的欢呼和推搡,巧妙地改变方向。
李良则始终落后李安半步。
如同一块移动的磐石,巧妙地用自己魁梧的身躯遮挡着后方可能的视线。
他并未回头,但全身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人群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动向。
当察觉到那两个尾巴笨拙地试图挤过人群,被一个扛着米袋的壮汉挡了一下而略显狼狈时,李良猛地一个侧身。
看似被旁边挤过来的路人撞到,脚步踉跄了一下。
宽厚的肩膀恰好将一个卖陶罐的摊子边缘稍稍撞歪了一瞬。
几个摞得不太稳的粗陶碗“哗啦”一声滑落。
虽然没有碎裂,却引得摊主一声惊呼和周围人的短暂侧目。
这小小的混乱,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瞬间扰乱了入口处本就不甚通畅的人流。
“快走!”
李良低喝一声,趁着这瞬间的阻滞,一把拉住李安的手臂。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脱离入口处的拥挤区域。
钻入西市深处更为错综复杂、堆满货物的小巷之中。
七拐八绕,穿过弥漫着鱼腥气的咸鱼行、堆满柴薪的角落、散发着草药苦涩味的后巷……
李安和李良的身影在狭窄的巷道中快速穿行,脚步声在湿冷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们刻意选择光线昏暗、路径曲折的岔道,不断变换方向。
李良偶尔会突然停下,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杂乱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从一个堆满废弃竹筐的僻静巷口钻出。
他们重新回到了相对开阔的主街,但已远离西市。
身后,只有冬日空旷街道上呼啸的寒风,再无那如芒在背的盯梢感。
“甩掉了。”
李良的声音依旧低沉,但紧绷的肩背线条略微松弛了些许。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
李安微微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灼痛感。
他回头望了一眼西市方向那喧嚣的轮廓,眼神冰冷。
这拙劣却赤裸的跟踪,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因揽月楼文斗和公主一瞥而泛起的任何一丝涟漪。
只剩下对现实冰冷处境的清醒认知。
回到归云馆,那熟悉的、沉滞着檀香与霉味的空气,此刻竟让人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全”。
但李安和李良都明白,这不过是表象。
“良叔,”
李安踏入厢房,立刻反手关紧房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今日起,警戒再提一级。
所有入口、窗棂,尤其是我们存放‘东西’的地方,需加倍留意。
饭食饮水,务必先验过。”
他指的不仅是那些硫磺硝石和竹管,也包括了那些不起眼的书籍。
“是!”
李良肃然应道,眼中寒光闪烁。
他立刻行动起来。
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开始重新检查门窗插销的牢固程度。
用特制的细线在不起眼的角落设置警戒标记。
并将那个存放竹管的地砖位置再次伪装得更加天衣无缝。
李安走到冰冷的书案前坐下。
案头,那几本廉价的地理志和风俗录,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揽月楼文斗的余波尚未平息,公主沈昭君那惊鸿一瞥带来的疑问仍在心头萦绕。
而官府的探子已如跗骨之蛆般贴了上来。
危机四伏,却也并非全是绝路。
他拿起一本《沈都风物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面。
名声…
这把双刃剑已经初步挥出。
揽月楼中,那些贵族子弟和文人眼中的惊异。
甚至角落里的微微颔首,都是种子。
虽然微弱,但至少证明了一点:
他李安,并非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无能囚徒。
一个“博学”的质子形象,比一个纯粹的“囚徒”,或许能撬动更多的东西。
而那位沈昭君公主…
李安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清澈中带着探究与好奇的眼眸。
以及那匆匆离去的素雅背影。
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揽月楼?
是巧合?
是为太子沈公明探听消息?
还是…
她自身也对这搅动沈都一隅的“质子文斗”产生了某种兴趣?
无论是哪一种,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一个身处权力核心边缘、却又似乎游离在外的存在。
她会是这盘棋局中,一个可以利用的点吗?
哪怕只是制造一丝混乱,或者传递一个信号?
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存在。
李安放下书卷,目光投向窗外沈都沉沉的夜空。
归云馆的囚笼依旧冰冷坚固,典客署的刁难不会停止,公子巍的报复随时可能到来,暗处的眼睛也只会越来越多。
但他手中,已不再是空空如也。
有李良这把沉默而锋利的刀。
有袖中那两枚冰冷却蕴含着瞬间爆裂力量的竹管。
有刚刚在揽月楼挣得的一点点“名声”。
还有…
那位神秘公主带来的、不可预测的变数。
他需要更缜密的谋划,更精准的落子。
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利用这点滴积累的筹码,寻得一线生机。
甚至…反客为主?
冰冷的夜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如同这沈都深不见底的暗流,正无声地涌动着,等待着下一个漩涡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