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奇货居内激起千层浪。陆离脸上的慵懒和方才的锐利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凝重取代。他迅速将鬼钱揣入怀中,动作快得裴芸娘只觉眼前一花。
“老王,说清楚!芙蓉娘子怎么死的?谁发现的?现场什么样?”陆离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老王头显然吓坏了,哆嗦着说:“就…就在刚才!天还没黑透呢!是她的贴身丫鬟小翠去送晚膳,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就…就看见芙蓉娘子歪在榻上,脸上…脸上还带着笑!那笑…渗人得很!身上看着没伤,可人就是没气了!屋子里…屋子里还有股子怪好闻的香味,可小翠一闻就头晕!”
“面带微笑?异香?头晕?”陆离眉头紧锁,瞬间联想到一些江湖下三滥的手段。
裴芸娘也听得心惊,她虽初来长安,但也知平康坊花魁的分量。如此离奇的死亡,绝非寻常。她看着瞬间进入状态的陆离,心中惊疑更甚:这个懒散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阿吉!”陆离喝道。
“在!”阿吉一个激灵站直。
“看店!把门关好,今天不做生意了。”陆离语速飞快,“老王,带路!去芙蓉娘子的‘凝香阁’!”
“啊?我…我也去?”老王头一脸不情愿。
“少啰嗦!快走!”陆离不容分说,一把抓住老王头的胳膊就往外拖,动作干脆利落。
裴芸娘稍一犹豫,也立刻跟了上去。直觉告诉她,这案子不简单,而且很可能与她送来的那枚诡异铜钱有关。她必须弄清楚!
平康坊此刻已不复平日的笙歌曼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恐慌。凝香阁楼下围了不少人,有坊内的其他妓子,有闻讯赶来的龟公鸨母,也有看热闹的闲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几个坊丁勉强维持着秩序,但脸上也带着惊惧。
陆离拉着老王头,裴芸娘紧随其后,三人挤开人群。陆离亮出一块不起眼的黑色腰牌在坊丁眼前一晃,坊丁脸色一变,立刻恭敬地让开道路。裴芸娘看得分明,那腰牌上似乎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绝非商贾之物。
凝香阁内,气氛更加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得令人发晕的异香,正是老王头所说的味道。鸨母徐娘半老,此刻哭得妆容全花,瘫坐在外间。一个穿着绿衣、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就是小翠,被两个年长些的妓子搀扶着,显然惊吓过度。
陆离没有理会她们,径直走向内室。裴芸娘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内室布置得极尽奢华,红纱帐幔,锦被绣榻。芙蓉娘子就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穿着一身轻薄的桃红色纱衣,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正如老王头所说,她双目微阖,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几分愉悦的弧度,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若非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全无,真看不出是个死人。
裴芸娘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的死状,饶是她胆大,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手心微微出汗。
陆离却异常冷静。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他先观察芙蓉娘子的面部和裸露的脖颈、手臂,确实没有明显的外伤。他轻轻翻开她的眼皮——瞳孔散大。再探鼻息、颈动脉——冰冷,毫无搏动。
“死亡时间…大概在一个时辰内。”陆离低声自语。他的目光落在芙蓉娘子微微敞开的领口,那精致的锁骨下方,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红点,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就在这时,陆离的目光被芙蓉娘子垂在榻边的一只手吸引。她的食指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小片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碎片。
“别动!”陆离制止了想上前查看的裴芸娘。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双极薄的鹿皮手套戴上,然后极其小心地用一把小银镊子,轻轻地将那指甲缝里的碎片取了出来。碎片只有米粒大小,材质奇特,非金非木,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其暗淡的、暗红色的纹路。
陆离瞳孔微缩,迅速将碎片放入一个特制的、带有夹层的小巧皮囊中收好。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香气的来源——榻边小几上一个鎏金狻猊香炉。炉内的香灰还是温热的。他凑近闻了闻,那甜腻的异香正是由此散发。他用银镊子拨开香灰,捻起一点残留的、颜色暗红的香末,仔细嗅闻辨别。这不是常见的任何一种香料!气味甜腻诱人,但吸入后确实令人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迷香…混合了某种强效的致幻剂?”陆离心中有了初步判断。但这香味似乎并不足以致命。
他的视线又扫过窗户——紧闭着,插销完好。门——小翠是从外面推开的,门闩在里面。这是一个近乎封闭的密室!
“门窗紧闭…面带诡异笑容…指甲缝里的不明碎片…特制迷香…”陆离的大脑飞速运转,各种线索碎片开始碰撞。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一个带着怒气和傲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穿着锦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闯了进来,脸色阴沉。他是平康坊的管事之一,姓孙。
孙管事看到陆离和裴芸娘(女扮男装)两个陌生男子在芙蓉娘子尸体旁“动手动脚”,尤其是裴芸娘还穿着劲装,腰间佩刀(未出鞘),顿时火冒三丈:“哪里来的狂徒!竟敢亵渎芙蓉娘子的遗体!给我轰出去!”
两个家丁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裴芸娘柳眉倒竖,手按刀柄,厉声道:“放肆!官府查案,谁敢阻拦!”她虽不知陆离确切身份,但此刻必须表明立场。
“官府?”孙管事一愣,随即冷笑,“哪个衙门的?腰牌呢?我怎么没接到通知?我看你们就是趁乱想浑水摸鱼的小贼!”他指着陆离,“尤其是你,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贼眉鼠眼?”陆离本来正沉浸在线索分析中,被这胖子打断,还被如此评价,顿时气笑了。他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惫懒又欠揍的笑容:“这位管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陆离虽然穷,但还不至于偷一个死人的东西。再说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孙管事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要偷,也得偷您这样的肥羊啊。”
“你!”孙管事被气得七窍生烟,“给我打!往死里打!”
两个家丁凶神恶煞地扑向陆离。
裴芸娘暗叫不好,正要拔刀相助,却见陆离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从两个家丁中间滑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甚至还顺手在其中一个家丁油腻腻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哎哟!”那家丁只觉得后脑勺一麻,重心不稳,一头撞向旁边的同伴。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哎呦惨叫。
孙管事目瞪口呆。
陆离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依旧笑嘻嘻的,只是那双眼睛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那块黑色兽头腰牌,几乎怼到孙管事脸上:“看清楚,不良人办案。再聒噪,信不信我把你当嫌犯锁回去,让你也尝尝‘不良井’(唐代关押嫌犯的地牢)的滋味?”
“不…不良人?!”孙管事看清那腰牌,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不良人,那是直属京兆尹、专办疑难要案、拥有极大权限的秘密力量!虽然近年来似乎有些式微,但余威犹在,绝不是他一个小小坊管能惹得起的!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该死!该死!”孙管事点头哈腰,恨不得跪下磕头。
陆离懒得理他,收起腰牌,转向惊魂未定的小翠:“小翠姑娘是吧?别怕,我是来查案的。把发现你家娘子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一遍。特别是…她今天见过什么人?有什么异常?”
小翠在裴芸娘的安抚下,稍微镇定了一些,抽抽噎噎地说起来。无非是傍晚送饭,敲门不应,推门发现娘子已死,吓得魂飞魄散。
“娘子她…她今天下午见过谁?”陆离追问。
小翠想了想:“下午…先是礼部的李大人来了,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后来…后来是神策军的张校尉,待的时间长些…再后来…娘子说累了,要歇息,就再没见客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张校尉走的时候,好像…好像脸色不太好,气冲冲的…”
礼部李大人?神策军张校尉?陆离心中记下这两个名字。一个是清贵文官,一个是实权军官,都与花魁有染…动机似乎都不缺。
“那这香炉里的香,是你点的?”陆离指着狻猊香炉。
小翠摇头:“不是的。这‘醉梦甜’是娘子自己调的秘香,她喜欢在午后小憩时点…平时都是我帮她点,但今天她说想自己静静…”
自己点的香?陆离若有所思。难道真是意外?但芙蓉娘子指甲缝里的碎片和那诡异的笑容又作何解释?
就在陆离思索之际,一个坊丁慌慌张张跑进来:“孙管事!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大理寺的!还有金吾卫!把凝香阁围起来了!”
孙管事一哆嗦,看向陆离。
陆离眉头微皱。消息传得这么快?大理寺和金吾卫都来了?看来芙蓉娘子的死,牵动的势力不小啊。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面色凝重的裴芸娘,又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鬼钱。
这趟浑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