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理寺少卿杜衡,一个年约四十、面容冷峻、法令纹深刻的中年官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踏入凝香阁。他目光如鹰隼,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陆离身上,带着审视和不加掩饰的疏离。金吾卫的士兵立刻将无关人等清场,包括哭哭啼啼的鸨母和惊魂未定的孙管事。小翠也被带下去单独问话。内室里只剩下杜衡、陆离、裴芸娘以及两名大理寺的仵作和捕头。

“陆离?”杜衡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在长安,还挂着‘不良人’的虚衔。”他特意在“虚衔”上加重了语气,显然知道陆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实权不良帅弟子。

陆离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错觉,他拱了拱手,嬉皮笑脸道:“哟,杜少卿,别来无恙啊。我这不是混口饭吃嘛,哪比得上您位高权重。这不,刚闻到点血腥味,职业病犯了,就过来瞧瞧热闹。”

“瞧热闹?”杜衡冷哼一声,目光落在裴芸娘身上,“这位是?”他看裴芸娘身姿挺拔,气息沉稳,腰间佩刀,不似寻常护卫。

裴芸娘心中一紧,正犹豫如何作答。陆离却抢先一步,自然地拍了拍裴芸娘的肩膀(裴芸娘身体明显一僵):“哦,这是我新收的伙计,叫…裴小七!身手不错,脑子也还行,带出来见见世面。”他随口胡诌了个名字。

裴芸娘强忍着把陆离爪子拍掉的冲动,只能僵硬地抱拳行礼,含糊地“嗯”了一声。

杜衡显然不信,但此刻也懒得深究。他走到芙蓉娘子遗体前,眉头紧锁。仵作已经开始初步勘验。

“死因?”杜衡沉声问。

仵作仔细检查后,躬身回答:“回大人,体表无明显致命伤,无中毒迹象(初步银针试毒无反应)。但…死者面带诡异笑容,尸身尚温,死亡时间确在一个时辰内。死因…尚需进一步剖验方能确定。”他语气中也带着困惑。

“剖验?”陆离眉头一挑,“杜少卿,芙蓉娘子好歹是平康坊头牌,就这么开膛破肚,恐怕她那些恩客们知道了,脸上不好看吧?而且,您觉得这像是寻常暴毙吗?”

杜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官办案,自有法度。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倒是你,陆离,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抢先进入现场?”他目光锐利,带着怀疑。

陆离从怀里掏出那枚鬼钱(裴芸娘心头一跳),在杜衡眼前晃了晃,又迅速收起:“有人给我送了这个,就在老王头报信前脚。杜少卿,您见多识广,认得这玩意儿吗?”

杜衡看到鬼钱,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一枚旧钱罢了,有什么稀奇!休要故弄玄虚!说,你发现了什么?”他显然知道些什么,但讳莫如深。

陆离心中了然,知道杜衡这条线暂时撬不开。他耸耸肩:“发现嘛…门窗紧闭,内闩完好,是个密室。死者面带诡异笑容,指甲缝里有这个。”他拿出那个装有深褐色碎片的皮囊,递给旁边的捕头,却没提迷香的事。

捕头小心接过,呈给杜衡。杜衡捏着皮囊,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里面的碎片,眉头锁得更紧:“这是何物?”

“不知道,”陆离摊手,“所以才要查啊。哦,对了,据丫鬟小翠说,下午有两位贵客来过,礼部的李丛李大人,还有神策军的张彪张校尉。”

杜衡眼神一凛:“李丛?张彪?”这两个名字显然份量不轻。他沉吟片刻,对捕头下令:“立刻去请李大人和张校尉,就说大理寺有要事询问,请他们‘协助调查’。记住,客气点,但务必请到!”他又看向陆离,“陆离,此案疑点重重,既然你挂着不良人的名头,又恰好在场,那就协助本官调查。不过…”他语气转冷,“一切行动需听我号令,不可擅自行事!更不可泄露任何消息!否则,休怪本官不念旧情!”

这就是变相的监视和利用了。陆离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嘻嘻地应承:“好说好说,杜少卿是主官,我陆离自然唯您马首是瞻!不过…”他话锋一转,指了指裴芸娘,“我这伙计手脚麻利,跑腿打探消息是把好手,不如也让他跟着打个下手?”

杜衡瞥了一眼裴芸娘,见她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股英气还是透着一丝女儿家的清秀,心中更是怀疑。不过此刻人手紧张,多一个跑腿的也无妨,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你!但管好你的人!”

离开凝香阁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平康坊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重新响起,掩盖了不久前的恐慌,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甜腻的异香和血腥味。

陆离和裴芸娘并肩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与周围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你到底是谁?那枚铜钱又是什么?”裴芸娘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质问陆离。她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陆离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塞了一个给裴芸娘:“饿了吧?先垫垫肚子。查案可是个体力活。”

裴芸娘本想拒绝,但肚子确实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只好接过,别扭地咬了一口。

陆离自己也啃着胡饼,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谁?奇货居掌柜陆离啊。至于那枚钱…”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是我师父的遗物。他收到这东西后不久,就死得不明不白。”

裴芸娘心头一震:“你师父是…”

“前任不良帅,谢惊澜。”陆离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恨意。

裴芸娘倒吸一口凉气。不良帅!那可是传闻中令长安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人物!她看着眼前这个啃着胡饼、一脸惫懒的青年,实在无法将他和那样一位传奇人物的弟子联系起来。

“那…给我钱的人…”裴芸娘努力回忆,“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男人。昨天傍晚在西市口给我的,只说了一句‘交给奇货居陆离’,就匆匆走了。”

“斗笠男…”陆离咀嚼着这三个字,若有所思。“看来有人想借我的手搅动这潭浑水。芙蓉娘子的死,恐怕只是个开始。”他看向裴芸娘,“裴小七‘兄弟’,你现在想抽身,还来得及。跟着我查下去,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裴芸娘看着陆离在灯火下忽明忽暗的脸,想起父亲含冤的往事,想起自己来长安的目的。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我送的东西把你卷了进来,我也有责任。而且…我裴芸娘从不怕麻烦!”她差点脱口而出真名。

陆离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忽然笑了,带着一丝欣赏和戏谑:“裴芸娘?好名字。比裴小七好听多了。”

裴芸娘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恼羞成怒:“你!”

“别生气嘛,”陆离笑嘻嘻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既然决定一起趟这浑水,那咱们就得抓紧了。杜衡那老狐狸肯定会先去找李丛和张彪,官面上的问话,问不出什么真东西。真正的线索…”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风里,在市井里。”

“什么意思?”裴芸娘不解。

“跟我来!”陆离三口两口吞掉胡饼,拉起裴芸娘的手腕,不由分说地钻进旁边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

裴芸娘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想挣脱却又被拉得更紧。“喂!你干什么!放手!”

“嘘!”陆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七拐八绕,最后在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画着妖娆仕女的灯笼,门内隐约传来靡靡之音和男女调笑的声音。

裴芸娘抬头一看,旁边墙上有个小小的标记——一朵芙蓉花。她瞬间明白这是哪里了——平康坊另一家颇有名气的青楼,**红袖招**。据说与凝香阁的芙蓉娘子是竞争关系,甚至有些不对付。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裴芸娘压着声音问,脸更红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站在青楼后门,实在尴尬。

陆离松开她的手(裴芸娘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脸上又挂起那副风流倜傥的笑容,整了整衣襟:“做什么?当然是…寻欢作乐,打听消息啊!记住,我现在是仰慕‘红袖招’头牌柳依依姑娘的陆公子,你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裴芸娘,“就是我的护卫兼账房先生,裴七。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别露馅了!”

说完,他抬手敲响了那扇透着暧昧气息的后门。

裴芸娘看着陆离瞬间切换的“登徒子”模样,听着门内传来的娇笑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跟着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查案,真的没问题吗?她看着陆离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俊朗又带着几分邪气的侧脸,心头莫名地一阵慌乱。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的龟公探出头来,看到陆离,脸上堆起职业化的谄笑:“哟,陆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依依姑娘可想您得紧呢!”他目光扫过裴芸娘,带着一丝疑惑。

陆离熟稔地抛过去一小块碎银:“老规矩,找个清净的雅间,上最好的酒,请依依姑娘来叙叙话。这位是我兄弟裴七,不用见外。”

“好嘞!您二位里边请!”龟公掂量着银子,笑容更盛。

裴芸娘硬着头皮,在龟公暧昧的目光和门内飘出的浓郁脂粉香气中,跟着陆离踏入了这片她从未涉足过的、光怪陆离的温柔乡。她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陷阱的迷局,而身边的陆离,是这个迷局中唯一能抓住的、却又似乎最不靠谱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