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从溶洞顶端巨大的钟乳石阴影里刺下,牢牢钉在陆离和裴芸娘身上。那倒悬的斗笠黑影,无声无息,像一块凝固的死亡印记。

陆离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至极限,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着危险!他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左手闪电般探出,将身旁的裴芸娘狠狠向后一推!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裴芸娘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踉跄跌去,撞在堆叠的废弃木箱上,发出哗啦巨响。

几乎就在陆离推开裴芸娘的同一刹那!

“嗤——!”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溶洞滴水声掩盖的锐响破空而来!那不是箭矢的呼啸,更像是毒蛇吐信的嘶鸣!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带着一股刺鼻的辛辣腥气,直射陆离刚才所站的位置!

陆离在推开裴芸娘的同时,身体已借着反作用力,如同鬼魅般向侧方贴地疾滚!动作狼狈却迅疾无比!

“笃!”

一声闷响。那点乌光深深钉入陆离刚才背靠的冰冷岩壁!借着远处磷火灯笼投来的惨绿幽光,陆离眼角余光扫到,那是一枚细如牛毛、通体黝黑、尾部带着几缕诡异暗红绒毛的短针!针身周围,坚硬的岩石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被快速腐蚀的焦黑色!

剧毒!沾之即死!

冷汗瞬间浸透了陆离的后背。好险!

“找死!”裴芸娘被推得撞在木箱上,肩胛骨生疼,但看到那枚钉入岩石的毒针,一股怒火混合着后怕直冲头顶。她厉喝一声,右手在腰间一抹,那柄随身携带、锋锐无匹的短刀已然出鞘!刀光在昏暗的溶洞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匹练,带着她满腔的惊怒,狠狠斩向头顶那片巨大的钟乳石阴影!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然而,刀光斩过,只劈下几片碎石和干燥的苔藓。那倒挂的斗笠黑影,在裴芸娘出刀前的刹那,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轻飘飘地向后荡开,足尖在另一根垂下的石笋上一点,整个人已如一片巨大的黑色蝙蝠,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稳稳落在陆离和裴芸娘前方丈许之外。

他依旧低着头,宽大的斗笠边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和那微微向下撇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那股混合着浓烈药草味的阴冷气息,如同寒潭死水,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把东西交出来。”斗笠下传来一个嘶哑、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死气。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枯瘦如鸟爪,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东西?什么东西?”陆离从地上翻身跃起,挡在裴芸娘身前,脸上那副胡商油滑的伪装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戒备和审视。他右手缩在宽大的袖袍里,几枚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燕尾镖已经扣在指间。“阁下认错人了吧?我们只是来做点小买卖的商人。”

“哼。”斗笠男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讥诮的冷哼,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拙劣的笑话。他没有再看陆离,那双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幽冷的鬼火,直接锁定了陆离身后的裴芸娘。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冰冷恶意,让裴芸娘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她身上…有‘钥匙’的气味…”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确认,“交出来…或者…死!”

话音未落,斗笠男动了!

他的动作毫无征兆,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枯瘦的右手如同从地狱探出的鬼爪,五指成钩,指尖闪烁着淬毒般的幽蓝光泽,带着一股腥风,直取裴芸娘的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超越了寻常武者的范畴!

目标明确——裴芸娘!他口中的“钥匙”!

“小心!”陆离瞳孔骤缩,厉声示警!他早已蓄势待发,在斗笠男肩膀微动的瞬间,扣在指间的三枚燕尾镖已然激射而出!不是射向斗笠男本人,而是呈品字形,精准地封锁住他抓向裴芸娘的所有角度!同时身体猛地前冲,左掌带着呼啸的劲风,狠狠拍向斗笠男的肋下!

裴芸娘在陆离示警的同时,全身汗毛倒竖!那鬼爪带来的死亡气息让她瞬间进入了最狂暴的战斗状态!她没有选择后退格挡,而是不退反进!一声清叱,短刀由下而上,划出一个凌厉的半弧,刀锋直削斗笠男探出的手腕!正是她家传枪法中化用的一式近身搏杀——“断水截流”!刀光如雪,决绝狠辣!

“叮叮叮!”

三声几乎连成一片的脆响!斗笠男抓向裴芸娘的鬼爪在箭不容发之际诡异地一缩、一弹!枯瘦的手指如同精钢铸就,指甲精准无比地点在三枚激射而来的燕尾镖侧面!火星迸溅!三枚力道十足的飞镖竟被他以指力硬生生弹开!

同时,他抓出的右爪并未收回,只是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五指如毒蛇般瞬间变抓为拂,带着一股阴柔的粘劲,拂向裴芸娘削来的刀身侧面!

“嗡——!”

短刀被那诡异的一拂带得剧烈震颤!裴芸娘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劲力顺着刀身狂涌而入,瞬间半边手臂都酸麻难当!短刀几乎脱手!她心中大骇,对方的内力之阴毒诡异,远超想象!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陆离势大力沉的一掌已拍到斗笠男肋下!

斗笠男似乎对陆离这一掌颇为忌惮,身形猛地一旋,宽大的黑色袍袖如同乌云般卷起,带起一股强劲的阴风,迎向陆离的掌力!他整个人借着这一旋之力,如同陀螺般滴溜溜一转,不仅卸开了陆离大部分的掌劲,那只拂开裴芸娘短刀的枯爪,竟顺势如毒蛇吐信般再次探出,五指如钩,直插裴芸娘因为手臂酸麻而空门大开的胸膛!

变招之快,衔接之妙,狠辣决绝!

“芸娘!”陆离目眦欲裂!他掌力被卸开,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救援已然不及!

裴芸娘被那阴寒内力侵扰,手臂酸麻,动作慢了半拍,眼看那带着幽蓝光泽的毒爪就要洞穿她的胸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

裴芸娘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光芒!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酸麻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不闪不避,反而将身体向前一送,左手并指如戟,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内力,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戳向斗笠男的心口!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以命搏命!

斗笠男隐藏在斗笠下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刚烈的女子竟如此悍不畏死。他探出的毒爪微微一顿,似乎权衡了一下是否值得硬接这一记搏命指力。

就在这微不可察的停顿间隙——

“嗤嗤嗤嗤!”

数道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这一次,来自斗笠男的身后死角!是陆离!他在一掌落空、救援不及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袖中剩余的七枚燕尾镖尽数射出!这一次,不再是封锁路线,而是凝聚了他全部功力,带着尖锐的嘶鸣,如同七点索命的寒星,笼罩了斗笠男后心、后脑、双肩、双腿的所有要害!每一枚都灌注了他苦练多年的精纯内力,快如闪电!

斗笠男顿感背后汗毛倒竖!致命的威胁感瞬间压过了对裴芸娘的攻击!他不得不放弃对裴芸娘的致命一击!

“哼!”一声带着恼怒的冷哼。斗笠男的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猛地向侧面平平横移三尺!动作诡异得如同平移的鬼影!那七枚灌注了陆离全力的燕尾镖,几乎擦着他的黑袍边缘射空,深深钉入后方的岩壁,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趁此机会,陆离如同猛虎般扑上,一把抓住裴芸娘的肩膀,将她猛地向后拖开数步,拉开距离。裴芸娘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下搏命,耗尽了她的力气,被毒劲侵扰的右臂更是阵阵发冷,几乎抬不起来。

斗笠男站稳身形,宽大的斗笠微微抬起,那两点幽冷的寒光扫过陆离和裴芸娘,最后落在陆离身上,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激怒的阴冷:“碍事…都该死…”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双手,十指指尖,那幽蓝的光泽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森、更加粘稠的杀意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显然,陆离的两次出手,尤其是那七枚差点要了他命的飞镖,彻底激怒了这个危险的杀手。

陆离将裴芸娘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眼神凝重到了极点。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这绝对是他生平仅遇的强敌!他右手缩回袖中,再次扣住了仅剩的几枚暗器,左手则悄悄探向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那里,藏着他最后的保命手段,师父留下的几颗威力巨大的“霹雳子”。但他没有把握在这么近的距离使用而不伤及自己和芸娘。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一触即发!

就在这生死对峙的瞬间——

“呜——呜——呜——!”

低沉、刺耳、如同夜枭悲啼的骨哨声,由远及近,急促地响彻整个溶洞!声音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意味!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哗啦声从几条通道口同时传来!

“鬼卒!鬼卒来了!”

“快走!是黑甲鬼卒!”

附近一些还在看热闹的摊贩和闲人,如同见了鬼般,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维持鬼市秩序的“鬼卒”队伍,终于被这边的激烈打斗惊动,赶了过来!而且听声音,来的不止一队!

斗笠男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微微侧头,似乎在感知那些迅速逼近的脚步声的方向和数量。斗笠阴影下,那两点幽光闪烁不定。

陆离心中也是一紧!鬼卒的到来,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巨大的麻烦!一旦被缠住,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斗笠男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弥漫的阴冷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不再看陆离和裴芸娘,仿佛他们已是死人。枯瘦的手指微微一弹,一点细微的乌光射向裴芸娘的方向,速度并不快,更像是一种警告和标记。

陆离眼疾手快,一枚铜钱脱手飞出,“叮”的一声将那点乌光击落在地,竟是一枚刻着怪异扭曲符文的黑色骨钉!

“幽冥令…索魂无休…”嘶哑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如同诅咒的低语。斗笠男的身影猛地一晃,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堆满杂物的溶洞岔道深处,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药草味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鬼卒沉重的脚步声和骨哨声已经近在咫尺!

“走!”陆离毫不犹豫,一把揽住裴芸娘因为脱力和寒意侵袭而有些发软的腰肢。入手处,隔着胡姬骑装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还有一丝不正常的冰凉。他心头一沉,知道她刚才硬接那阴寒内力,恐怕受了暗伤。

“我…我能走…”裴芸娘挣扎了一下,声音带着虚弱和倔强。但她的右臂确是无力抬起,脚步也有些虚浮。

“闭嘴!不想被鬼卒抓去扒皮抽筋就老实点!”陆离低喝一声,语气不容置疑。他半扶半抱着裴芸娘,凭借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混乱人群的利用,如同灵活的游鱼,迅速钻进一条狭窄、堆满废弃陶罐的缝隙,七拐八绕,避开几队迎面而来的黑甲鬼卒,向着远离“丝路驼铃酒肆”的方向亡命奔逃。

冰冷的岩壁在身侧飞速倒退,扭曲晃动的磷火将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裴芸娘被陆离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半边身体几乎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奔跑带来的颠簸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急促有力的心跳,还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药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气息的味道。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裴芸娘苍白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心跳也莫名快了几分。她想挣脱,却浑身无力,只能咬紧下唇,将脸微微偏开。

“再忍忍!”陆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奔跑时的喘息,“马上就能出去了!撑住!”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线微弱的、不同于磷火的自然天光。那是通往地面的出口之一!陆离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冲出狭窄的出口,一股夹杂着尘埃和草木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外面已是深夜,繁星满天。他们身处一片荒废的园囿之中,四周是坍塌的假山和半人高的荒草,远处隐约可见长安城高大的城墙轮廓。

终于暂时安全了!

陆离停下脚步,大口喘息着。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裴芸娘,心头猛地一沉。

裴芸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反而变得有些僵硬发冷,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被斗笠男阴寒内力侵入的右臂,衣袖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而且那青紫色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手臂向上蔓延!

“芸娘!”陆离心头剧震,急忙将她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上。他迅速解开她右臂的束袖,借着微弱的星光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裴芸娘白皙的小臂上,一个清晰的青黑色五指印赫然在目!印痕周围的皮肤如同被冻伤般青紫肿胀,甚至隐隐透着一层诡异的冰霜光泽!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正从这掌印中不断散发出来!

“阴煞掌力…”陆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种歹毒的掌力,阴寒入骨,能冻结血脉,侵蚀脏腑!若不及早驱除,轻则废掉手臂,重则寒气攻心,神仙难救!

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羊脂玉瓶,倒出两粒赤红色、散发着辛辣暖意的药丸。“快!吞下去!”他捏开裴芸娘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塞进她口中,又拿出随身的水囊给她灌了几口水。

药丸入腹,一股灼热的气息在裴芸娘体内缓缓散开,暂时压制住了那不断蔓延的寒意,让她恢复了一丝意识。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陆离满是焦急和凝重的脸,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别说话!运功!配合药力护住心脉!我帮你驱寒!”陆离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他盘膝坐在裴芸娘身后,双掌抵在她后心“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上,将自身精纯浑厚的内力,如同温煦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渡入她体内。

裴芸娘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暖和力量,心中一暖,强忍着刺骨的冰寒和经脉的剧痛,依言凝神,努力引导着陆离渡入的内力,与体内那股阴寒之气对抗。

时间在寂静的荒园中一点点流逝。陆离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头顶甚至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他脸色凝重,全力催动内力。裴芸娘手臂上的青黑色蔓延速度终于被遏制住了,但那道掌印依旧清晰,散发着顽固的寒意。

这样下去不行!陆离心中焦灼。他的内力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这股阴煞之气。而且芸娘受伤不轻,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静养,并寻求更有效的救治方法!

波斯邸!卡里姆!夺魂灯!

哈桑的话瞬间在陆离脑海中闪过。那个购灯的西域豪商卡里姆·伊本·哈桑,就住在西市旁边的波斯邸!那里可能有解药,或者至少能提供庇护!更重要的是,第三个午夜即将来临,卡里姆命在旦夕!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

而且,波斯邸作为胡商聚集之地,必然有懂得西域奇毒或者高明医术的人!

“芸娘,坚持住!我们得去波斯邸!”陆离收回双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裴芸娘虚弱地点点头,她也明白此刻别无选择。

陆离再次将裴芸娘抱起。这一次,裴芸娘没有再挣扎,只是将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闭目调息,对抗着体内的寒气。她的身体依旧冰冷,但陆离怀抱的温暖,让她在无边的寒意中感受到一丝支撑。

陆离辨认了一下方向,抱着裴芸娘,如同夜色中的幽灵,避开大路,专挑偏僻的坊墙和巷道穿行。他的轻功施展到极致,身形飘忽,速度却快得惊人。裴芸娘在他怀中,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片灯火通明、风格迥异的建筑群出现在前方。高大的围墙,圆顶拱门,门口蹲踞着两尊气势汹汹的石雕狮子,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皮革和骆驼的气味。这里便是胡商聚集的波斯邸!

陆离抱着裴芸娘,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一处相对僻静的院墙下。他凝神倾听片刻,确认墙内没有守卫巡逻,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墙根一点,身体如大鸟般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翻过高高的院墙,落入院内。

院内是一个精致的花园,种植着长安少见的石榴树和沙枣树,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异域熏香味道。前方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装饰华丽、带有明显波斯风格的两层主楼矗立着,里面传来隐约的丝竹管弦之声和喧哗的人声。

陆离抱着裴芸娘,借着花木的掩护,快速靠近主楼。他需要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管事,或者…直接找到那个卡里姆!

就在他们靠近主楼侧面的回廊时,一阵急促的、带着浓重波斯口音的惊惶叫喊声从主楼二楼的一个窗户里传来,打破了夜宴的喧嚣!

“灯!我的灯!神灯不见了!安拉啊!它不见了!影子…影子要来了!第三个晚上!它要来了!救命!救命啊!”

是卡里姆!他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的尖叫声,充满了绝望!

陆离心中猛地一凛!灯果然丢了!而且就在这波斯邸内!斗笠男?还是其他觊觎夺魂灯的人?

他抱着裴芸娘,毫不犹豫地冲向主楼大门!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主楼大厅内灯火辉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几个穿着暴露纱丽的胡姬正惊慌失措地站在一边,中央,那个肥胖的西域豪商卡里姆·伊本·哈桑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用波斯语和生硬的官语混杂着大喊大叫。他华丽的锦袍被扯开,露出肥硕的胸膛,上面戴着的硕大宝石项链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

“我的灯!我的宝贝!不见了!就在刚才!就在我的卧室!魔鬼!一定是魔鬼偷走了!”卡里姆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带着哭腔,“守卫!都是废物!连只老鼠都看不住!快!快去找!把灯给我找回来!否则我把你们统统卖去做奴隶!”

几个穿着软甲的波斯护卫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管家模样的胡人老者正满头大汗地试图安抚他:“主人,主人息怒!我们已经派人封锁了整个院子,正在搜查!一定会找到的!您…”

“找到?怎么找?影子已经盯上我了!”卡里姆猛地推开老管家,肥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索命的鬼影,“你们闻到没有?那味道…那药味…又来了!他来了!他来取我的命了!”他惊恐地指着空气,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大厅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陆离抱着昏迷的裴芸娘,如同裹挟着夜风,大步闯了进来!他一身风尘仆仆的胡商打扮早已凌乱不堪,脸上还带着战斗后的痕迹,怀中抱着一个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胡装女子。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什么人?!”

“大胆!竟敢擅闯!”

护卫们立刻拔出弯刀,警惕地围了上来。卡里姆也停止了叫喊,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陆离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混乱的大厅,最后落在惊魂未定的卡里姆身上,用带着浓重西域口音的官话,语速极快地说道:“尊敬的卡里姆老爷!鄙人阿卜杜勒,来自撒马尔罕!深夜冒昧打扰,实乃无奈!我的妹妹阿兰,在鬼市遭遇歹人袭击,中了奇毒!听闻卡里姆老爷府上有来自故乡的神医,恳请老爷看在同乡之谊,救救我的妹妹!鄙人必有重谢!”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着怀中气息越发微弱的裴芸娘,将一个关心妹妹安危的兄长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卡里姆愣了一下,看着陆离怀中昏迷的女子手臂上那刺眼的青黑色掌印和蔓延的寒气,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和衡量。他刚丢了心爱的宝贝,正处在极度惊恐之中,本能地不想招惹麻烦。但陆离提到的“撒马尔罕”同乡和“重谢”,又让他有些犹豫。

“神医?我这里哪有什么神医!”卡里姆烦躁地挥挥手,正要拒绝。

“且慢。”一个柔媚入骨、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同沙漠中的清泉,瞬间抚平了大厅的躁动。

只见从大厅一侧的帷幕后,缓缓走出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轻薄纱丽,金线绣着繁复的曼陀罗花纹。纱丽紧裹着那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行走间,雪白的脚踝上系着的细小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每一步都摇曳生姿。她脸上覆着一层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深邃如西域夜空、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那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琥珀,流转间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浓密卷曲的黑发如同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发间点缀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

正是那个在“丝路驼铃酒肆”舞台上,跳着魅惑胡旋舞的胡姬——旋波!

她的出现,瞬间让大厅里所有的胡姬都黯然失色。连惊惶的卡里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痴迷。

旋波的目光在陆离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了陆离怀中的裴芸娘身上,尤其是她手臂上那青黑色的掌印。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这位阿兰姑娘中的…似乎是极阴寒的掌力?”旋波的声音依旧柔媚,却多了一丝凝重。她莲步轻移,走到陆离面前,一股混合着异域香料和女子体香的馥郁气息扑面而来。

陆离心中一凛,这胡姬好毒的眼力!他连忙点头,焦急道:“正是!歹人手段狠毒,求旋波娘子救救我妹妹!”他直接叫出了旋波的名字,显得更加情真意切。

旋波伸出纤纤玉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染着艳丽的蔻丹。她并未直接触碰裴芸娘的伤口,只是隔着寸许距离,在那青黑色的掌印上方缓缓拂过。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那串细密的金铃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震颤嗡鸣。

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丝线般微弱的暖意,似乎随着那金铃的嗡鸣,悄然渗入裴芸娘的伤口。

裴芸娘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点。

旋波收回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卡里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媚力量:“卡里姆老爷,这位阿兰姑娘所中之毒,妾身或许有些办法缓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看这位阿卜杜勒老爷如此焦急,想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日后必有厚报。何不行个方便?”

卡里姆看着旋波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又看了看陆离怀中昏迷的女子,再想想自己丢失的宝灯和索命的“影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现在自身难保,但旋波的话又让他觉得似乎有点道理,而且…他瞥了一眼裴芸娘昏迷中依旧难掩的清丽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好吧好吧!旋波,人就交给你了!”卡里姆挥挥手,算是同意了,又烦躁地对管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继续给我找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找不到,你们统统去喂影子!”

旋波对着陆离微微颔首:“请随我来。”她转身,摇曳生姿地走向大厅一侧的楼梯。

陆离抱着裴芸娘,紧随其后。他能感觉到怀中裴芸娘的气息在旋波刚才那奇异的手法下似乎稳定了一些,心中稍安,但警惕丝毫未减。这个旋波,绝不简单!她那手腕的金铃,似乎有某种驱散阴寒或者稳定心神的奇效?

旋波将陆离带到二楼一个布置雅致、充满异域风情的房间。房间不大,铺着厚厚的驼绒地毯,墙壁上挂着色彩艳丽的波斯挂毯,空气中弥漫着和旋波身上相似的、令人放松的馥郁熏香。

“把她放在榻上。”旋波指了指靠窗的一张铺着软垫的矮榻。

陆离小心翼翼地将裴芸娘放下。旋波走过来,坐在榻边,再次仔细查看裴芸娘手臂上的掌印。这一次,她的指尖轻轻搭在了裴芸娘的手腕脉门上,凝神细诊。她的神情专注,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此刻显得异常清澈深邃。

陆离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房间。梳妆台上,一面镶嵌着宝石的银镜;墙角,一个半人高的、蒙着布的物件,形状狭长…像是…琵琶?

就在这时,旋波诊脉的手指微微一顿,长长的睫毛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看向陆离,带着一丝深意:“阿卜杜勒老爷,令妹这伤…可不仅仅是阴寒掌力那么简单。掌力中蕴含的奇毒,已随寒气侵入经络。寻常药物,恐难奏效。”

陆离心中一沉,面上却依旧焦急:“那…那该如何是好?请旋波娘子务必施以援手!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旋波微微摇头,声音轻柔:“药材倒在其次。当务之急,是需以内力配合金针,疏导她郁结的阴寒之气,护住心脉,延缓毒素蔓延。妾身略通此道,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陆离身上,“施术时需心无旁骛,受不得丝毫惊扰。不知阿卜杜勒老爷可否信任妾身,暂且移步外间等候?或者…老爷若信不过,也可留下,只是务必保持绝对安静。”

她的话语看似给了选择,实则将难题抛回给了陆离。留下,有窥探之嫌,且可能干扰施救;离开,则等于将重伤的裴芸娘完全交到这个神秘莫测的胡姬手中!

陆离的视线与旋波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的眼神坦荡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深不见底,让人无法看透她真实的意图。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裴芸娘微弱的呻吟打破了沉寂,她手臂上的青黑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陆离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他后退一步,对着旋波郑重地拱手一揖,姿态放得极低:“有劳旋波娘子!救命之恩,阿卜杜勒永世不忘!我就在门外,若有任何需要,娘子随时吩咐!”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激和信任,将一个关心则乱的兄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旋波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从旁边一个镶嵌螺钿的精致木匣中,取出了一个细长的锦缎卷包。解开系带,里面赫然是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柔和银芒的金针!针尾纤细,雕琢着极其微小的、如同藤蔓般的花纹,工艺精湛绝伦,绝非寻常之物。

“请。”旋波抬手示意陆离出去。

陆离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裴芸娘,不再犹豫,转身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他背靠着门外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的耳朵微微翕动,将全部心神都凝聚起来,捕捉着门内最细微的声响。同时,他的右手悄然缩进了袖中,扣住了两枚冰冷坚硬的“霹雳子”。若门内有任何异常动静,他会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房间内。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陆离的存在。旋波站在矮榻前,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裴芸娘。馥郁的熏香在安静的室内静静流淌。

旋波那双勾魂摄魄的琥珀色眼眸中,此刻没有半分面对卡里姆和陆离时的柔媚,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从裴芸娘苍白的脸,滑落到被阴寒掌力侵蚀的手臂,最后停留在她因为被陆离抱着奔跑而略显松散的衣襟领口处。

那里,一道极其细微的、被衣料摩擦出的红痕边缘,隐约露出了一小片平坦的肌肤和…紧束的白色束胸布带的边缘。

旋波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

“呵…”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笑从纱巾下溢出。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却不是去拿金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意味,轻轻拂过裴芸娘紧束着布带的锁骨下方。

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

“好一个…‘妹妹’…”旋波的声音低如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