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销金窟”深处,那间弥漫着浓腻甜香与皮革汗味混合气息的“暖玉阁”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旋波指尖下流淌出的琵琶声,不再是波斯邸中那勾魂摄魄的魅惑之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金戈摩擦般的锐利质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淬了毒的针尖,狠狠扎进听者的耳膜,强行驱散着那弥漫的“醉梦甜”香气带来的迷幻效果。

裴芸娘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旋波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操控杆,金铃那若有似无的奇异嗡鸣则如同精准的指令。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抬腕,每一次扭腰,每一次旋转,都完全违背了她习武多年的身体本能,僵硬而笨拙。石榴红的薄纱舞衣紧贴着肌肤,那些缀满的金片随着她机械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沙沙”声,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屈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贪婪的、淫邪的、挑剔的、玩味的…如同一只只湿滑粘腻的手,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游走。尤其是那个端坐在主位阴影里的“贵客”,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薄纱,刺入她的骨髓。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右臂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和冰冷麻木,每一次动作都如同在撕裂伤口,冷汗浸透了额发,顺着鬓角滑落,混合着胭脂,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但她紧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父亲蒙冤时绝望的眼神,斗笠男那枯爪带来的死亡阴影,旋波那句冰冷的“尊严还是生死”…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压下了所有的软弱和退缩。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迎向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却更深处,是冰冷如铁的决绝。那笨拙而僵硬的舞姿,此刻竟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如同困兽濒死挣扎般的惨烈美感。

陆离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阴影,紧贴着“暖玉阁”外厚重的帷幕,屏息凝神。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帷幕细微的缝隙,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阁内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每一个潜在威胁的位置。他的耳朵微微翕动,将阁内所有的声音剥离、过滤:旋波那带着金铁之音的琵琶声、裴芸娘沉重急促的喘息、金片碰撞的细响、那些粗重的呼吸、压抑的调笑、还有…主位阴影里那几乎微不可察、如同蛇类吐信般的平稳呼吸。

他的手指间,几枚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柳叶镖无声地翻转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他能看到裴芸娘脸上强忍的痛苦和巨大的屈辱,看到她每一次动作时右臂不自然的僵硬,看到她眼中那如同寒潭深冰般的光芒。每一次看到,他的心都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自责在胸腔里翻腾。但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情绪,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旋波的琵琶声、阁内的气流变化以及…那个主位阴影中的人身上。

突然!

旋波的琵琶声在某个高亢的音符处猛地一顿!如同琴弦崩断前的尖啸!同时,她手腕上的金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蜂鸣般的“嗡”响!

指令!

裴芸娘的身体在旋波声音和铃声的指引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一扯!她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开始了一个大幅度的旋转动作!石榴红的裙裾如同怒放的血色花朵般猛地旋开!

“嘶啦——!”

一声令人心悸的裂帛声骤然响起!

裴芸娘在旋转中,僵硬的右臂无法完全舒展控制,沉重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她的左脚绊在了自己散开的裙裾上!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花枝,狠狠地朝着主位方向那张堆满珍馐美酒的矮几摔去!

“啊!” 阁内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矮几上,精美的银盘、水晶酒杯、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琉璃壶…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猛地掀翻!碎裂声、液体泼洒声刺耳地响起!美酒、果汁、食物的残渣混合着冰凉的冰块,如同天女散花般,劈头盖脸地泼向了端坐在主位阴影中的那个男人!

变故来得太突然!

那一直隐藏在阴影中、如同磐石般沉稳的“贵客”,显然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在酒水泼洒而至的瞬间,他本能地抬起左手格挡!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借着阁内混乱的光影和泼洒的酒液反射,陆离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清晰地看到,在那只抬起的、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靠近腕骨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约莫指甲盖大小、线条扭曲而诡异的图案——一个如同弯月般的黑色刺青!那刺青的尾部,还带着一丝如同蝎尾般的尖锐勾刺!

月牙刺青!卡里姆昏迷前断断续续提到的关键标记!真灯的下落!

陆离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找到了!

“混账!” 一声低沉而充满怒意的咆哮从主位阴影中炸响!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冰冷的杀机!酒水顺着他华贵的锦缎袍袖流淌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狼狈。他猛地站起身,阴影再也无法完全遮掩他的身形——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疤痕,此刻因为愤怒而扭曲着,如同一条蠕动的蜈蚣!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摔倒在矮几旁、浑身沾满酒水果渍、狼狈不堪的裴芸娘!那目光中蕴含的暴怒和审视,几乎要将她洞穿!

“拖下去!剁了喂狗!” 疤脸男人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处置一件垃圾。

他身后两名如同铁塔般矗立的护卫,立刻如同捕食的恶狼般,凶神恶煞地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腥风,狠狠抓向地上挣扎着想爬起的裴芸娘!

裴芸娘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和右臂伤处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动弹。她看着那两只笼罩下来的巨手,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

旋波手腕上的金铃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裂帛般尖锐刺耳的长鸣!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刺破了阁内所有的喧嚣!那两名扑向裴芸娘的魁梧护卫动作猛地一滞,脸上瞬间露出痛苦扭曲的神色,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脑袋!

与此同时!

“嗤嗤嗤嗤嗤!”

“啪!啪!啪!啪!叮——!”

四盏琉璃灯盏几乎在同一瞬间应声碎裂!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阁内光线骤然一暗!与此同时,一声如同金玉断裂的脆响!旋波怀中那柄造型奇古的琵琶,三根最粗的丝弦竟被一枚精准无比的柳叶镖同时切断!断弦如同失去束缚的毒蛇般猛地弹起,发出“嗡”的一声凄厉颤鸣!

黑暗降临!弦断之音凄厉!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刺耳的弦断声,如同投入滚油锅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阁内压抑到极点的混乱!

“啊!灯灭了!”

“保护贵客!”

“有刺客!”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桌椅翻倒的巨响、杯盘碎裂的刺耳声、以及护卫们拔出兵刃的铿锵声瞬间响成一片!原本奢靡暧昧的“暖玉阁”,顷刻间变成了混乱不堪的修罗场!

混乱中,旋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到裴芸娘身边,一把将她从冰冷湿滑的地板上拽起,低喝道:“走!”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拉着踉跄的裴芸娘,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如同游鱼般在混乱的人群和翻倒的桌椅间穿梭,迅速扑向帷幕后方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陆离在射出飞镖、制造混乱的瞬间,早已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侧门后的通道!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精准爆发消耗了他巨大的心神。他侧耳倾听着阁内的混乱,等待着旋波和裴芸娘的出现。

几息之后,侧门被猛地推开!旋波拉着狼狈不堪、脸色惨白的裴芸娘冲了出来!

“走这边!快!”陆离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朝着通道更深处、与来时不同的方向疾奔!旋波和裴芸娘紧随其后!

“追!别让他们跑了!”阁内传来疤脸男人暴怒到极点的咆哮!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破风声迅速逼近侧门!

通道狭窄而曲折,弥漫着更加浓重的霉味和地下河水的腥气。三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裴芸娘强忍着右臂钻心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咬紧牙关,拼命跟上。旋波手中的夜明珠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前路。

“阿吉和卡里姆呢?”陆离一边疾奔,一边急促地问旋波。

“巴图老爹看着,在‘老地方’等我们!”旋波语速飞快,气息也有些紊乱,显然刚才强行催动音波秘术对她消耗不小。“甩掉尾巴!不能把他们引过去!”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怒骂声越来越近!显然,“月牙帮”的人对这片地下迷宫也极为熟悉!

“这边!”旋波突然指向旁边一条更加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岔道!岔道口上方,悬挂着一个早已锈蚀、画着模糊鬼脸的铁牌,上面用模糊的朱砂写着三个狰狞大字——“剥皮巷”!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从那条狭窄黑暗的岔道深处扑面而来!隐约还能听到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野兽啃噬骨头般的“咔嚓”声!

裴芸娘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陆离的眉头也深深皱起。

“没得选!进去!”旋波的声音带着决绝的冰冷,当先一头扎进了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狭窄巷道!陆离一咬牙,将裴芸娘护在身后,也紧跟着冲了进去!

巷道内黑暗、潮湿、黏滑。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石板,而是厚厚一层凝固的油脂和…某些难以言喻的秽物。两侧斑驳的石壁上,布满了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喷溅状污迹。浓烈的血腥味、腐臭味和某种刺鼻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昏厥的恐怖气息。

“咔嚓…咔嚓…”那令人牙酸的啃噬声,在死寂的巷道深处回荡,越来越清晰!

裴芸娘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右手紧紧抓住了陆离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陆离全身肌肉紧绷,右手扣住了三枚淬毒的透骨钉,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突然!

前方黑暗中,两点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绿光猛地亮起!紧接着,是四点、六点…越来越多的绿光在黑暗中浮现!伴随着一阵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和利爪刮擦石壁的刺耳声响!

是狗!一群被豢养在这地狱巷道深处、以腐肉为食的恶犬!它们显然闻到了生人的气息!

“呜嗷——!”一声充满暴戾的咆哮响起!一条体型巨大、皮毛肮脏打结、嘴角还挂着暗红色肉沫的黑色獒犬,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黑暗中猛扑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带着腥臭的恶风,直扑最前面的旋波咽喉!

旋波瞳孔微缩,手腕上的金铃瞬间发出急促刺耳的“叮铃”声!无形的音波如同尖锥般刺向恶犬!但那獒犬似乎异常凶悍,只是动作微微一滞,赤红的眼中凶光更盛,依旧狠狠扑来!

就在獒犬的利齿即将触及旋波脖颈的刹那!

“嗤!嗤!嗤!”

三道乌光如同闪电般从陆离指间射出!精准无比地没入獒犬的双眼和张开的口腔深处!那獒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重重摔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污血和脑浆从口鼻中汩汩涌出!

陆离的出手快!狠!准!一击毙命!

然而,这血腥的一幕非但没有吓退后面的恶犬,反而彻底激怒了它们!黑暗中,数十点幽幽的绿光如同鬼火般疯狂晃动起来!更加狂暴的咆哮和利爪刮地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整个巷道仿佛都在震动!

“退后!”陆离厉喝一声,将裴芸娘猛地推向身后相对安全的角落!同时双手齐扬!

“嗤嗤嗤嗤嗤——!”

一蓬密集如雨的乌光,如同死亡的蜂群,带着尖锐的厉啸,瞬间笼罩了狭窄的巷道前方!飞针、透骨钉、带倒刺的棱镖…陆离身上暗藏的、各种淬毒或不淬毒的小巧暗器,在这一刻被他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噗噗噗噗!”

“嗷呜——!”

“呜…”

利器入肉的闷响、恶犬临死的惨嚎、痛苦的呜咽声瞬间在狭窄的巷道内爆开!腥臭的污血如同喷泉般四处飞溅!冲在最前面的几条恶犬瞬间被射成了筛子,翻滚着倒下!后面的恶犬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风暴所慑,攻势为之一顿,发出惊惧的低吼,暂时逡巡不前,只是用那幽幽的绿眼死死盯着陆离,獠牙外露,涎水滴落。

巷道内,瞬间弥漫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残破的恶犬尸体堆积在狭窄的路口,污血混合着秽物缓缓流淌。

陆离站在血泊和尸骸之中,微微喘息,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手中扣着最后几枚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镖,如同镇守地狱入口的杀神。旋波站在他侧后方,琥珀色的眸子里也充满了凝重。裴芸娘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眼前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胃里翻腾欲呕,脸色惨白如纸,但眼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陆离那恐怖暗器手段的震撼。

短暂的死寂。

“走!”旋波低喝一声,抓住这恶犬被震慑住的间隙,当先从恶犬尸体堆成的“路障”旁快速穿过!陆离一把拉住还在发懵的裴芸娘,紧随其后!

三人踩着黏滑的血污和秽物,在恶犬不甘的低吼声中,亡命般冲出了这条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剥皮巷”!

巷道尽头,连接着一条更加宽阔、但同样破败不堪的地下暗河河道。浑浊腥臭的河水在脚下不远处缓缓流淌,发出呜咽般的水声。冰冷的河风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反而冲淡了刚才那令人作呕的血腥。

“这边!快!”旋波没有丝毫停留,沿着湿滑的河岸,朝着上游方向疾奔。陆离拉着裴芸娘,紧紧跟上。

摆脱了恶犬和追兵,暂时安全了。但裴芸娘的心却沉甸甸的。她看着陆离沾满血污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冰冷锐利的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酒水、污渍和溅上的血点弄得肮脏不堪、如同破布般的石榴红舞衣,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涌上心头。

找到了月牙刺青的线索,代价却是如此的惨烈和屈辱。而真灯…还有那隐藏在幕后的“幽冥府”,依旧如同这地下暗河般深不见底,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就在三人沿着河岸奔出数十丈,刚刚拐过一个巨大的、布满钟乳石的弯角时!

一股极其阴冷、极其熟悉、混合着浓烈药草味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冰潮,毫无征兆地从前方黑暗的河道深处,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

这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冻结了三人的血液!

陆离和旋波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裴芸娘更是如坠冰窟,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只见在河道前方,一片巨大的、倒悬如林的钟乳石阴影下,一个枯瘦的身影如同从九幽地缝中爬出的恶鬼,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宽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两点如同深渊般幽冷的寒光,牢牢锁定在陆离身上。

斗笠男——“影子”!

他竟然追到了这里!如同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钥匙…给我…”嘶哑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子在摩擦朽木,穿透冰冷的河风,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

他枯瘦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那幽蓝色的光泽,在黑暗的河道中,如同索命的鬼火般,幽幽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