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铁门沉重的关闭声,如同地狱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天台上的风暴。那扇门后,是阿彪被愚弄后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怒咆哮,是苏柔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咒骂,是拳脚相加的沉闷声响,还有……琴行老板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所有的声音都被厚重的铁门扭曲、压缩,最终只剩下模糊而恐怖的背景噪音,敲打着陈默每一根濒临崩断的神经。

陈默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黏腻。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扇门后正在上演的人间地狱。苏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阿彪眼中被彻底点燃的暴戾之火,老人脖颈上刺目的血线……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利用。欺骗。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恶魔的爪牙……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他利用了她对林晚的嫉妒,利用了她的虚荣和冒险欲,甚至利用了她可能存在的、与黑暗的勾连……最终将她献祭给了阿彪的怒火。

“我……和魔鬼做了交易……”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为了守护一个光,他亲手熄灭了另一簇火苗,无论那火苗本身是否纯净。

但时间!没有时间沉溺于自责!阿彪的愤怒需要宣泄口,苏柔的“替代”身份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每一秒都关乎琴行老板的生死!

陈默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瞬间驱散了部分眩晕。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像一头受伤但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黑暗曲折的楼梯通道。没有退路!必须找到秦队长!必须抓住这用苏柔的惨叫换来的、稍纵即逝的生机!

他不再犹豫,转身,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沿着来时的路发足狂奔!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楼梯井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如同他擂鼓般的心跳。他不敢去想门后的结局,不敢去想苏柔的命运,只能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双腿上,向着下方那片象征着秩序和希望的微弱城市灯火冲去。

就在他冲到三楼平台时——

“砰!砰砰砰——!”

一连串震耳欲聋、撕裂夜空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的天台方向猛烈爆发!紧接着是玻璃爆裂的巨响和重物坠落的沉闷轰响!

枪声!警察来了?!

陈默的脚步猛地刹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抬头,望向被层层水泥板阻隔的上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

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方传来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战术手电刺破黑暗的光柱、以及秦队长那熟悉而威严的吼声:“行动组!封锁所有出口!狙击手报告情况!突击组跟我上!”

红蓝警灯的光芒穿透废弃楼宇的缝隙,将黑暗的楼道染上动荡不安的色彩。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如同黑色的激流般从他身边冲过,冲向天台的方向。他脱力般地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得救了……至少,琴行老板……有希望了……

后续的混乱如同按下了快进键。激烈的交火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彻底平息。当陈默被一名警员搀扶着走出B栋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入口时,外面已被警灯映照得如同白昼。救护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响起。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担架抬出来的琴行老板。老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脖颈处缠着厚厚的止血绷带,但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楚的释然涌上陈默心头。

紧接着,是第二副担架。担架上的人被黑色的裹尸袋严实地覆盖着,只露出一点染血的黑色夹克碎片。阿彪。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恶魔,终于被终结。陈默看着那黑色的袋子,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一个魔鬼倒下了,但他带来的伤害,早已刻入了太多人的生命里。

然后,是第三副担架。担架上的人没有盖裹尸袋。是苏柔。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迹、泪痕和尘土,精致的妆容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和几道被玻璃划开的血口子。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一个医护人员正动作麻利地为她连接心电监护仪。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挣脱搀扶他的警员,踉跄着冲到苏柔的担架旁。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拉成一条几乎水平的直线,只有极其微弱的波动,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她还活着!但……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她怎么样?!”陈默的声音嘶哑。

“头部遭受重击!肋骨多处骨折!内出血严重!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医护人员语速飞快,语气凝重,“必须立刻抢救!能不能撑过去……很难说!”

就在这时,秦队长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他脸上沾着硝烟和尘土,眼神疲惫而沉重。他看了一眼担架上的苏柔,又看向陈默,语气带着一丝复杂和不解:“陈默……这到底怎么回事?阿彪怎么会挟持苏柔?林晚呢?”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他该如何解释?解释自己用一个无辜(至少表面如此)女孩的生命作为诱饵?解释自己那肮脏的算计?他避开了秦队长锐利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林晚……在医院。很安全。苏柔……她……她是为了帮我们……”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愧疚,“秦队,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秦队长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但他没有追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放心!全力抢救!你……也跟车去医院吧,处理一下伤口,顺便……陪陪林晚。这边现场处理完,我会过去。”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再次成为生命的主调。省军区总院抢救室外,红灯刺目地亮着,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陈默靠墙站着,额角的伤口已经被护士简单处理过,贴上了纱布,但丝丝缕缕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脸色疲惫,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陈默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但是,”医生的语气立刻转为极其凝重,“情况非常不乐观。头部遭受的钝器重击造成了严重的颅脑损伤,伴随颅内出血。虽然进行了紧急手术清除血肿,但脑组织受损严重。更麻烦的是,在遭受重击前,她似乎还吸入了某种高浓度的神经毒素气体,极有可能是阿彪携带的某种违禁化学武器。毒素加剧了脑损伤,对中枢神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陈默的心再次沉入冰窟:“她……会怎么样?”

“深度昏迷,苏醒可能性……低于5%。即使出现奇迹醒来,”医生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严重的脑损伤加上神经毒素的侵蚀,极大概率会导致……永久性的认知功能障碍、运动功能丧失,甚至……植物状态。而且,毒素可能还损伤了视神经……”

医生后面的话,陈默已经听不清了。深度昏迷、植物状态、失明……这些冰冷的词汇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心上。苏柔……那个曾经光鲜亮丽、心机深沉的女孩,将永远被困在黑暗和混沌的躯壳里。她扮演林晚的代价,竟是她的整个人生。

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铁链,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是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阿彪的屠刀,推向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无论苏柔曾经做过什么,这个代价,都太过惨烈。

“陈默?”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陈默猛地抬起头。林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却异常干净。她看着陈默额角的纱布和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沉痛,眼中充满了担忧。

“晚晚……你怎么来了?张医生呢?”陈默急忙站起来,想扶住她,又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到她脆弱的神经。

“张医生去处理奶奶的转院手续了。”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但很清晰。她的目光越过陈默,看向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又看向亮着的红灯,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悲伤,“苏柔……她……是为了帮我们,才受伤的,对吗?我……都听护士说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猜到真相吗?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敢直视林晚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那目光能灼穿他心底最深的阴暗。他只能含糊地点头,声音干涩:“是……她……很勇敢……”

林晚轻轻走到抢救室门边的长椅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陈默心慌。

“她……会好起来吗?”过了许久,林晚才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深重的悲伤。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句“可能性很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避开了林晚的目光。

林晚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周身笼罩着一种哀伤而沉默的气场。她为苏柔的遭遇而悲伤,这份悲伤纯粹而干净,不掺杂任何杂质,反而映照得陈默内心的愧疚更加污浊不堪。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陈默疲惫不堪的心湖里激起惊涛骇浪。

苏柔奇迹般地苏醒了!

但紧随苏醒而来的,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陈默站在苏柔的单人特护病房外,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被白色病床和冰冷仪器包围的女孩。仅仅几天,她就像一朵被彻底摧残的花,迅速凋零。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枯槁黯淡,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那张总是妆容精致的脸,此刻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蜡黄。最刺痛人心的,是她那双眼睛。

空洞。

无边无际的空洞。

它们茫然地睁着,望着天花板的方向,却没有任何焦点。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尘埃。无论医生在她眼前如何晃动手指,无论护士如何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那双眼眸都毫无反应,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失明。不可逆的视神经损伤。阿彪的神经毒素,彻底夺走了她感知光明的权利。

“苏小姐的苏醒,本身就是一个医学奇迹。”主治医生刘教授站在陈默身边,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但神经毒素和脑损伤造成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她丧失了几乎所有的近期记忆,尤其是关于……创伤事件的记忆。远期记忆也支离破碎,认知能力严重退化,大概只相当于几岁孩童的水平。而且……她的语言中枢也受到了严重损伤……”

仿佛是为了印证医生的话,病房里,一个护工正试图喂苏柔喝水。勺子碰到她的嘴唇,她像个受惊的孩子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抗拒。她摸索着,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最终紧紧攥住了护工的手臂,力气大得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和那充满原始恐惧的呜咽,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那个心高气傲、八面玲珑的苏柔,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困在黑暗和混沌躯壳里、心智残缺的可怜灵魂。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他。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身材高大、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阴鸷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随从。是“坤哥”——苏柔在雷子倒台后攀附上的那个小头目。

坤哥没有看陈默,径直走到病床边。他看着床上那个茫然无助、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苏柔,眉头紧紧皱起,眼神复杂,厌恶、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烦。显然,苏柔现在的状态,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巨大的、毫无价值的累赘。

他俯下身,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捏住苏柔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苏柔立刻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

“苏柔!看着我!是我!”坤哥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回应他的只有更尖锐的“啊啊”声和徒劳的抓挠。

坤哥烦躁地甩开手,直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碰过苏柔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转向刘教授,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医生,她这样……还能恢复吗?恢复到以前那样?”

刘教授推了推眼镜,实事求是地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脑损伤和神经毒素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她需要长期的、专业的康复护理,但效果……无法保证。”

坤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他不再看床上的苏柔,仿佛那只是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他转向陈默,目光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他,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陈默?”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苏柔的事,我听说了。她是为了帮你们,才搞成这样的?”

陈默迎着坤哥的目光,没有退缩,但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此刻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坤哥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极其冷淡、甚至带着点算计的弧度:“行。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既然她是为了你们废的,那以后……她就归你们管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处理一件废弃的物品。“给她找个好点的疗养院,费用……”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病房里昂贵的仪器,“该出的,我会出。但人,你们负责照看。别再给我找麻烦。明白吗?”

说完,他不再给陈默任何说话的机会,带着两个随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仿佛多停留一秒都嫌晦气。

冰冷的现实如同重锤,再次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苏柔,这个烫手山芋,被坤哥像丢垃圾一样,彻底甩给了他。责任、愧疚、沉重的经济负担……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他看着病床上那个依旧在惊恐呜咽、在黑暗中无助摸索的身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窒息感将他彻底吞没。

医院长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陈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神经外科的NICU。赵小胖依旧沉睡在生命的边缘,靠着仪器维持着脆弱的呼吸。而林晚,几乎每天都会静静地守在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用眼神传递着她无声的祈祷和守护。

当陈默走到NICU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林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长椅上。她站在探视窗前,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僵硬,肩膀在微微颤抖。

“晚晚?”陈默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

林晚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巨大恐惧和茫然:“陈默……我……我好像看不清楚了……”

轰——!

如同惊雷在陈默耳边炸响!他猛地抓住林晚的肩膀,将她转过来:“你说什么?!”

林晚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如星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翳!眼神失去了焦距,充满了无助的恐慌。她茫然地“看”向陈默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无意识地向前摸索着,声音带着哭腔:“刚才……眼前突然黑了一下……然后就……就模模糊糊的……你的脸……我看不清了……只有影子……”

陈默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立刻想到了阿彪!想到了那该死的神经毒素!难道……林晚也……?!

“医生!医生!”陈默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声音嘶哑地吼叫着,一把将林晚打横抱起,朝着急诊的方向疯狂冲去!

急诊室里一片兵荒马乱。刺眼的检查灯光,冰冷的仪器探头,医生严肃而快速的低语……陈默紧紧握着林晚冰凉的手,看着她被推进各种检查设备中,看着她眼中那层灰翳越来越浓,看着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最终,神经内科的主任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陈先生……”主任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林晚小姐的情况……非常复杂。她的失明症状,并非由器质性病变引起。眼部结构,包括视神经,检查结果都……相对正常。”

“正常?!”陈默难以置信地低吼,“那她为什么看不见?!”

“是心因性失明。”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医学上的无力感,“也可以称为‘癔症性失明’或‘转换性障碍’。这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应激反应。她近期遭受了远超承受极限的、持续性的巨大创伤——绑架、囚禁、目睹极端暴力、挚友重伤濒死、自身安全长期受到致命威胁……这些叠加的恐怖经历,让她的潜意识启动了最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关闭视觉感知,以此来隔绝那些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和现实刺激。”

陈默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心因性?自我保护?隔绝痛苦?

“那……那她的记忆?”陈默的声音都在颤抖。

“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在心因性失明的同时,她似乎还出现了严重的……分离性遗忘。她对近期发生的、尤其是与创伤直接相关的事件,记忆出现了大面积的空白和扭曲。简单说,她的意识为了保护自己,不仅关掉了‘看见’的能力,还主动‘删除’了那些让她崩溃的记忆片段。”

陈默看着检查床上那个蜷缩着、眼神空洞、对外界呼唤毫无反应的林晚,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她看不见了。她也……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歌声曾唤醒过脑电波的奇迹,忘记了赵小胖为她付出的惨烈代价,忘记了天台上的枪声,甚至……可能也忘记了他是谁。

光,熄灭了。连同承载光的记忆,也一起沉入了黑暗的深海。

苏柔被转入了本市一家收费高昂、环境清幽的私立康复疗养院——“静湖苑”。坤哥果然“信守承诺”,支付了首期的巨额费用,但也仅此而已。后续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护理和康复,全部压在了陈默肩上。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变卖了一些东西,才勉强维持。

疗养院的高级套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昂贵香氛混合的味道。苏柔穿着柔软的丝质病号服,靠坐在宽大舒适的病床上。她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但脸上那种极度的惊恐似乎被昂贵的镇静药物和舒适的环境抚平了一些,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茫然和依赖。

陈默坐在床边,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他心情沉重,动作也有些僵硬。苏柔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侧了侧头,无神的眼睛“望”向他发出声音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啊……啊……”声,伸出手摸索着。

陈默叹了口气,将削好的一小块苹果轻轻放到她手里。苏柔摸索着将苹果送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迟缓而机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林晚走了进来。

林晚的情况比前几天稍好一些。在张医生耐心的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下,她不再时刻处于极度的惊恐状态,但那双眼睛依旧灰蒙蒙的,没有焦点。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捕捉周围细微的声音。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米白色毛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脆弱得像一尊琉璃美人。

“晚晚,苏柔在里面。”张医生推着轮椅,轻声在林晚耳边说。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她对“苏柔”这个名字似乎有种模糊而复杂的感应,带着一丝本能的亲近,又混杂着潜意识的抗拒和茫然。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默站起身,看着被推近的林晚,心口一阵刺痛。他走过去,蹲在轮椅边,轻轻握住林晚冰冷的手:“晚晚,我在这里。”

感受到陈默的触碰和熟悉的声音,林晚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空洞的眼神似乎也找回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虽然只是心理上的错觉)。她微微侧头,“看”向陈默的方向,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来,在空中摸索着。

陈默立刻伸手握住她抬起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林晚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脸颊、眉毛、鼻梁……仿佛在黑暗中重新确认他的轮廓,寻找一丝真实感。

“默……”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音节,从她唇间溢出。这是她失忆失明后,第一次尝试叫出他的名字,虽然含糊不清,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陈默的心脏!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悸动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是我,晚晚,是我。”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苏柔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她停止了啃咬苹果的动作,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晚和轮椅的位置)。她喉咙里再次发出含糊的“啊……啊……”声,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想要吸引注意力的急切。

林晚被这声音惊动,摸索的手指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病床的方向。

陈默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心智如孩童、困在永久黑暗中的苏柔;一个记忆破碎、同样沉沦于黑暗、却本能地想要抓住一丝熟悉温暖的林晚。两个被命运残酷剥夺了光明和过去的女孩,在同一个空间里,却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名为遗忘和创伤的黑暗之海。

巨大的责任感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越缠越紧。他必须照顾她们两个。一个是他亲手推向深渊的债,一个是他拼尽生命也要守护的光。他无法逃避。

日子在沉重而缓慢的节奏中流淌。陈默像一架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奔波于医院、疗养院、警局和赵小胖的病房之间。他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眼中布满了血丝。

林晚被张医生接回了她熟悉的老房子,在熟悉的环境里进行康复,希望能借助熟悉的气味和声音,唤醒一些记忆的碎片。张医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耐心地引导她适应黑暗的世界,用声音和触觉重新认识周围的一切。林晚的状态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安静而茫然,偶尔会对着窗外(虽然她看不见)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过,像是在捕捉一段遗失的旋律。她很少说话,但对陈默的声音有着清晰的依赖。每当陈默来看她,她空洞的眼中总会浮现一丝微弱的光亮(心理上的),会摸索着抓住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默……”她有时会这样模糊地叫他,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眷恋。每一次听到这个含糊的呼唤,陈默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疼,但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温柔和守护的决心。他耐心地陪她说话,描述窗外的天气,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给她播放轻柔的音乐(刻意避开了《追光者》),试图用声音在她黑暗的世界里筑起一道堤坝。

而静湖苑那边,苏柔的情况却如同陷入泥沼。昂贵的药物和精心护理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却无法唤醒她沉睡的意识和被黑暗禁锢的视觉。她的“康复”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坤哥除了按时支付账单,再未露面,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陈默每次去看她,面对的都是一片死寂的茫然和孩童般懵懂的依赖。护工尽职尽责,但眼神里也难免带着一丝麻木和职业性的疏离。巨大的经济压力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沉沉压在陈默肩头。

这天下午,陈默处理完警局那边关于阿彪案的一些后续文件(主要是关于苏柔作为受害者的补充证词),带着一身疲惫赶往静湖苑。他需要和苏柔的主治医生讨论下个月的康复方案调整。

推开苏柔病房的门,护工不在,可能去准备下午茶了。苏柔依旧靠坐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虽然她看不见)。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

陈默轻轻走过去,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看着苏柔瘦削的侧脸,心中一片沉重。他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喂她喝点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柔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她的指尖,正朝着床头柜的方向摸索。

陈默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无意识的活动。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扫过床头柜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包装精美的画册——那是疗养院给VIP病人准备的,据说有舒缓情绪的作用。但让陈默如坠冰窟的,是画册旁边放着的一支笔!

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而苏柔那枯瘦的、摸索的指尖,此刻正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诡异的精准度,朝着那支笔的方向移动!她的动作非常细微,非常缓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混在无意识的颤抖中,几乎难以察觉!

但这绝不是无意识的!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死死地盯着苏柔那只移动的手,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苏柔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支笔冰凉的塑料笔杆!

就在指尖碰到笔杆的刹那——

苏柔那只摸索的手,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紧接着,她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病弱的无力感,轻轻拂过笔杆,仿佛只是不经意地碰到,然后继续缓慢地、茫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摸索开去,喉咙里还适时地发出了一声轻微而含糊的“嗯……”声。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完美地伪装成了一个失明、失智病人的无意识触碰!

但陈默看得清清楚楚!那零点一秒的停顿!那指尖触碰笔杆瞬间极其微妙的着力感!那不是茫然摸索!那是……确认!是下意识的控制!

一个可怕的、如同毒蛇般的念头疯狂地钻入陈默的脑海,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维!

她……是装的?!

失明……是装的?失忆……也是装的?!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太过疯狂!但刚才那一幕,那精准的触碰和微妙的停顿,像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重重迷雾!

为什么她的苏醒如此“巧合”?在坤哥甩掉包袱、林晚崩溃失忆的关键时刻?

为什么她的失明和失智症状如此“标准”?完美契合了阿彪毒素可能造成的后果?

为什么她能在昂贵的疗养院“安享”平静,而所有的压力和负担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还有……坤哥的痛快付账和彻底消失……是否也隐藏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无数之前被愧疚和压力掩盖的疑点,如同沸腾的气泡,疯狂地涌上心头!苏柔那张此刻茫然无辜的脸,在陈默眼中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伪装?一个以自身重伤为代价、彻底除掉林晚(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同时将自己牢牢绑在照顾她的责任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还能置身事外享受“受害者”身份的……惊天骗局?!

陈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惊动了床上的苏柔。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向声音来源(陈默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而惊恐的“啊!啊!”声,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着,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那表演,堪称完美。

陈默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脸上那层完美的伪装彻底剥开!他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震惊、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彻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打草惊蛇!如果苏柔真的是伪装,那她的心机和狠毒,远超他的想象!她背后可能还有坤哥的影子!他需要证据!铁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苏柔?怎么了?别怕,是我,陈默。” 他走上前,像往常一样,轻轻拍了拍她胡乱挥舞的手臂。

苏柔的“惊恐”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息,她摸索着抓住陈默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发出依赖而委屈的呜咽声。

陈默任由她抓着,眼神却冰冷如霜。他不动声色地扫过那支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黑色签字笔,又扫过苏柔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心中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他需要试探,需要设局,需要撕开这层伪装的画皮!

他陪着苏柔坐了一会儿,像往常一样,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喂她喝了点水。但他的目光,始终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反应。

离开疗养院时,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陈默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拿出手机,指尖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拨通了张医生的电话。

“张医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一个……关于林晚的,非常重要的测试。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