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冬,辽河封冻的第三十七天,一队马车碾着冰碴驶出盖平县南门。为首青骢马上的青年官员突然勒紧缰绳,转头望向城门上斑驳的"奉天承运"石刻。寒风卷起他孔雀蓝官服下摆,露出内衬粗布棉袍的补丁。
"伯衡兄,这破鼎真要带去任上?"师爷栾世襄拍马赶上,指着第二辆马车里用红绸固定的青铜方鼎。鼎耳缠着褪色麻绳,腹底"刑期无刑"四字铭文在雪光中泛着青黑。
金荣桂指尖拂过腰间知县铜印,声音比辽河冰层更脆:"鼎乃祖传刑名重器,父亲叮嘱过——"话音被城门阴影吞没。三日前,老塾师颤抖的手将鼎耳麻绳系在他腕上:"记住,刑器澄明如镜,人心方可不染尘埃。"
车队行至三岔河渡口,冰面突然传来蛛网般的裂响。车夫老赵刚惊呼出声,青铜鼎竟自行震开红绸,鼎足在车板撞出沉闷回响。金荣桂飞身下马,官靴踏碎冰面的瞬间,隐约听见鼎腹传来囚徒镣铐般的嗡鸣。
"大人小心!"栾师爷的惊呼与破空箭矢同时抵达。一支雕翎箭钉入鼎腹,箭尾白绫在朔风中舒展如招魂幡。对岸松林里响起马蹄声,雪雾中浮现十余骑黑影,为首者独眼罩着黑牛皮眼罩。
"黑七!"老赵瘫坐在冰面上。那匪首独眼扫过车队,突然盯着青铜鼎怪笑:"金举人带着吃饭家伙上任?正好给爷的夜壶镶个金边!"匪众哄笑中,金荣桂解下官帽递给栾师爷,露出剃得发青的额头。他单手举起三十斤重的青铜鼎,鼎足积雪簌簌坠落。
"临邑县正堂金荣桂,请匪首试鼎。"青年官员的声音不大,却在冰河上荡出奇特的回音。黑七的独眼抽搐了一下——那鼎在他说话时竟泛出祭祀铜鼓般的微光。
匪徒张弓搭箭的刹那,金荣桂突然将鼎倒扣冰面,鼎足朝天如三柄短戟。他右手抽出刑名师爷的朱砂笔,在鼎腹速画《周礼》秋官大司寇符咒。笔锋划过箭矢穿孔时,整个渡口突然响起编钟齐鸣般的震颤。
"装神弄鬼!"黑七弯刀劈下,冰层下的河水突然喷涌而出,在鼎周形成三尺高的水幕。一支支箭矢被水流卷着,竟顺着鼎耳孔洞穿出,反向射中匪徒坐骑。混乱中金荣桂踏鼎而起,官靴踹中黑七胸口时,青铜鼎自行翻转让鼎足朝下,将落水的匪首牢牢压住。
冰河重归寂静时,栾师爷发现鼎腹箭孔渗出黑血,在雪地上蜿蜒成《吕刑》"惟敬五刑"四字。更奇的是,原本锈蚀的鼎耳内侧,此刻浮现出细如发丝的银色纹路,像突然苏醒的血管。
"这鼎..."栾师爷话音未落,金荣桂已用袖口擦去鼎身冰水。他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新生儿胎发,雪光映照下,青年官员瞳孔里跳动着两簇青铜火苗:"临邑积案三百,这鼎要饮够血才能饱。"
三日后黄昏,车队抵达临邑县界碑。残阳将青铜鼎的影子拉长投在官道上,竟与县城谯楼轮廓重合。金荣桂忽然按住腰间印绶——阴影中似有无数镣铐碰撞之声。远处城门处,十余名绸缎商人正抬着描金礼箱走向县衙,箱缝里漏出的烟土碎末,在雪地上烙出焦黑的虫迹。
"大人,按惯例该先去拜会..."栾师爷的提醒被鼎耳突然的嗡鸣打断。金荣桂发现鼎足不知何时已沾满泥土,那些褐土在寒风中竟如活物般爬上鼎腹,转眼被"刑期无刑"四字吸收殆尽。他忽然想起离乡前夜,父亲用艾草灸鼎时说的那句话:"青铜器会认主,更会认土。"
"直接去大堂。"金荣桂解下官袍扔给随从,粗布棉衣在暮色中灰如囚服。他单手托鼎大步前行,鼎内残留的雪水晃动着,倒映出谯楼上新悬的尸首——那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腰间还挂着《大清律例》抄本。
衙役们惊愕的目光中,新任知县将青铜鼎重重放在公案上。惊堂木震起的灰尘里,金荣桂看见后堂转出个穿貂裘的圆脸男子,胸前金表链缠着三圈,正用烟枪挑开礼箱中的账册。
"下官李德贵,忝为县丞。"男子拱手时露出满口金牙,"这些是本地绅商孝敬大人的冰敬..."话音未落,青铜鼎突然发出钟磬般的清响。金荣桂注意到鼎耳银纹已蔓延至鼎腹,在"惟刑之恤"四字铭文上结成蛛网状的光斑。
"明日辰时三刻,召集三班六房。"金荣桂手指抚过鼎足,抹下一层猩红铁锈。他抬头时,县丞发现这年轻上司的眼睛竟与鼎身同色,青中泛着血光:"先把冤鼓架起来——要正对这鼎口。"
更鼓敲响三更时,栾师爷举灯照见金荣桂仍在擦拭青铜鼎。灯花爆响的刹那,鼎腹突然映出县衙地牢景象:三个戴枷囚徒正被衙役灌入腥臭汤药,他们脚踝都拴着铁链,链头锁在刻有"德"字的石礅上。
"这鼎..."栾师爷的油灯差点脱手。金荣桂用袖口抹去幻象,露出鼎底沉淀的黑色渣滓:"父亲说过,刑鼎照冤,锈蚀食腐。"他突然将热水浇在鼎内,蒸汽腾起时竟凝成三百零七个人形,个个脖颈缠绕着黢黑的稻穗。
次日黎明,当第一缕阳光穿过谯楼铁栅栏,青铜鼎在公堂地面投下的阴影里,隐约可见昨夜蒸汽凝成的数字。金荣桂握紧惊堂木时,听见鼎内传来米粒坠地的细响——三颗发霉的漕粮正从箭孔缓缓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