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

晨雾中的县衙铜钟泛起青光,金荣桂指尖抚过钟面"清慎勤"三个阴刻大字,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离乡时父亲的话:"这口钟和咱家的鼎,都是刑名之器,钟声一响,鼎食俱冷。"

"大人!"栾师爷提着前襟小跑过来,腰间一串钥匙叮当作响,"户房刘师爷带着账本在二堂候着了,说是按老规矩..."

金荣桂收回手,袖口沾了露水:"什么老规矩?"

"这个..."栾师爷眼角瞥向廊下几个皂隶,压低声音:"每任老爷到职,得先给府台大人的三姨太送胭脂钱,给刑名师爷送鞋袜钱,给..."

铜钟突然自鸣,惊飞檐下宿鸟。金荣桂抬头望去,只见钟锤纹丝未动。栾师爷脸色煞白:"邪性!这钟三十年没自响过了..."

巳时三刻·户房

账册在梨木案上摊开,墨迹晕染的"炭敬""冰敬"字样像爬满纸面的蟑螂。刘师爷山羊须一翘:"去岁共支出一万二千两,其中八千两是各节孝敬,这是历任规矩。"

金荣桂用铜尺压住账本:"临邑十年九旱,去年饿殍三百,这笔钱够全县百姓吃半年。"

"大人明鉴!"刘师爷突然跪下,额头碰得青砖咚咚响,"若断了这笔,济南府立刻派委员查亏空,前任王老爷留下的三千两窟窿..."

窗外传来鼎食器的碰撞声,十名衙役正抬着金家的青铜鼎穿过仪门。鼎足划过石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未时·二堂

黑七的状纸在鼎中燃成灰烬。栾师爷捧着灰渣惊呼:"鼎底铭文显了!'刑期无刑'四字变红了!"

金荣桂用铁钳拨弄灰烬:"这土匪告县丞私卖赈灾粮?"

"使不得啊!"栾师爷急得拽住他衣袖,"周县丞是济南府周同知的亲侄儿,他经手的粮食都进了..."

后衙突然传来碗碟碎裂声。只见金夫人王氏正对着一桌饭菜垂泪,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扒着门框张望。

"老爷,"王氏指着飘着菜叶的清汤,"厨子说县衙三个月没发薪俸,这米是拿您的狐裘当的。"

鼎耳上的饕餮纹在夕照中忽明忽暗。

戌时·签押房

油灯将金荣桂的影子投在《大清律例》上,忽被一阵香风搅乱。穿桃红杭绸的妇人将食盒往案上一墩:"奴家是周县丞屋里人,特给大人送夜宵。"

食盒揭开,十锭元宝衬着胭脂鹅脯。妇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金荣桂手背:"听说大人要查粮仓?这穷乡僻壤的..."

"来人!"金荣桂突然高喝,惊得妇人打翻茶盏。他对闯进来的皂隶道:"把这赃银送库房封存,明日请曲秀才他们见证开仓!"

妇人跺脚冷笑:"您头上的顶戴,可比不得这鼎结实!"

更鼓声中,金荣桂发现鼎腹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下)

五更梆子响过,金荣桂在鼎前擦拭佩刀。栾师爷慌慌张张冲进来:"坏了!周县丞连夜带人封了粮仓,说是奉了知府手谕!"

"备轿。"金荣桂将湿帕子掷入鼎中,"去会会这位周老爷。"

辰时·粮仓

生锈的铁锁在鼎足重击下迸裂。霉味混着谷屑扑面而来,金荣桂抓起把粟米,指缝间漏出半截蜈蚣。周县丞摇着折扇冷笑:"大人仔细,这陈粮里保不齐有税银变的..."

"放你娘的屁!"人群里冲出个跛脚老汉,竟是昨夜状纸上的苦主葛老栓,"俺闺女就是饿死在你们倒卖的官粮堆上!"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具婴孩干尸。

鼎耳突然嗡鸣如钟。金荣桂解下官印递给栾师爷:"去请府台大人派委员来,就说本官要参..."

"参谁呀?"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济南府李委员踱着方步走近,靴尖踢了踢青铜鼎:"好个刑期无刑,金大人可知前汉张汤的烹刑鼎?"

午时·县衙

李委员的茶盏在鼎沿磕出脆响:"周同知的意思,黑七匪帮劫粮案即日结案。至于粮仓亏空..."他推过份文书,"就记在已故王知县头上罢。"

金荣桂盯着文书上新鲜的墨迹:"那三百饿殍..."

"巧了!"李委员突然击掌,"昨儿得报,黑七绑了德国传教士。只要大人速决此案,洋人的谢仪够补亏空。"他压低声音:"府台空缺半年了..."

檐下铜钟无风自动。金荣桂抓起惊堂木,却见栾师爷拼命摇头。鼎中清水倒映着他扭曲的脸。

申时·大牢

黑七脚镣上的血渍蹭在鼎足,形如饕餮纹。这悍匪竟咧嘴一笑:"大人可知为何历任知县都动不得我?"他蘸着唾沫在鼎腹画了朵莲花,"济南府三成的烟土..."

"报!"衙役狂奔进来,"德国人的尸体挂在城楼了!"

金荣桂闭眼按住鼎耳,掌心传来细微震颤。再睁眼时,他扯下官服补子:"传令三班衙役,剿匪。"

亥时·野狼沟

火把将青铜鼎照得如同血铸。金荣桂一刀劈开黑七的莲花暗记,匪首狂笑:"你砍得了我,砍得尽..."话音戛然而止,头颅滚入鼎中。

栾师爷突然尖叫:"鼎!鼎在喝血!"只见黑七的血竟顺着鼎纹爬成"刑"字。金荣桂抹了把脸,发现满手是泪。

三日后·县衙

德国领事送的鎏金座钟在签押房滴答作响。李委员弹着委任状:"知府大人夸您'明镜高悬'呢。"他忽然凑近:"那尊鼎...周同知想借去赏玩..."

"不必了。"金荣桂将染血的帕子扔进鼎中,"刑器已秽。"

檐下铜钟突然自鸣三声,惊飞一群灰鸽。暮色中,鼎腹的裂痕悄然延伸,如一道未愈的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