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秋,山东临邑,秋霜尚未降临,大地依旧被夏日的余热笼罩着。钦差大臣唐瑞桐的仪仗却如一阵冷风,浩浩荡荡地抵达了临邑。
临邑县衙内,金荣桂早早地起了床。他像往常一样,走向那座青铜鼎,拿起布巾仔细擦拭。青铜鼎的表面光滑如镜,映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眼底那一道道血丝格外醒目。昨夜,他通宵达旦地重审教案卷宗,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里,竟发现了德昌粮行贿赂教堂的银票存根。这一发现,如同一颗炸弹,在他心中炸开,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人,唐大人点名要看剿匪账册。”栾师爷手捧着镶铜账匣,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账匣上的锁扣,新磨的铜光在清晨的阳光下格外刺眼,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不平静。
栾师爷的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原来是小厮失手摔了铜盆,铜盆里的水溅了一地,水面上,几颗金瓜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这金瓜子,是唐瑞桐的随从抛下的,正午的日头直直地照下来,那金瓜子就像是嵌在鼎腹饕餮纹里的眼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金荣桂皱了皱眉头,看着那金瓜子,心中一阵厌恶。他知道,这是唐瑞桐的下马威,是权力压迫的开始。铜器反光中的扭曲影像,仿佛暗示着真相正被刻意掩盖,而他,即将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
接风宴设在县衙的大堂,灯火辉煌,摆满了山珍海味。唐瑞桐身着华丽的官服,头戴镶嵌着宝石的官帽,坐在主位上,显得威风凛凛。他的象牙筷轻轻地敲着青瓷盘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傲慢和不屑。
“金大人这‘钟鸣鼎食’,倒是素净。”唐瑞桐阴阳怪气地说道,目光落在桌上的清蒸鲥鱼上。那鱼鳞片闪着铜钱大的油光,鱼腹却鼓胀异常,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厨子老赵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低声禀报:“大人,这鱼肚里塞着当铺孝敬的十两银锭。”金荣桂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些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搞这种小动作。
“下官惭愧。”金荣桂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青铜鼎前,猛地掀开鼎盖。热汤蒸汽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唐瑞桐的金丝眼镜。金荣桂大声说道:“临邑穷苦,唯有这鼎中‘青龙过江’还算新鲜。”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鼎中,只见汤里青菜豆腐摆成龙形,看上去倒是颇为精致。唐瑞桐舀起一勺汤,银匙碰到了底层未化的粗盐,嘎吱作响,如嚼沙砾。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仿佛吞下了一口沙子。
金荣桂暗自得意,用粗盐暗讽对方索贿如同吞沙咽土,这一招,也算是给了唐瑞桐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唐瑞桐身边的师爷,却在一旁偷笑,那笑声,像是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发出的奸笑,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账房内,气氛格外压抑。唐瑞桐的师爷坐在桌前,用铜镇纸压住账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
“剿匪耗银三千两?按《大清会典》,该有兵部勘合…”师爷阴阳怪气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质疑。
“都在。”金荣桂不慌不忙地推开北窗,校场上一排新铸铜炮映着落日的余晖,显得格外壮观。“匪首黑七的土炮熔了铸的,炮身刻着缴获日期。”金荣桂自信地说道。
师爷突然咳嗽起来,铜痰盂里“咚”地溅起血丝。原来是方才咽下的鱼盐灼了喉,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公鸡。
师爷盯着炮管铭文“临邑官铸”,突然冷笑起来:“这‘临’字少一竖,怕不是私铸?”窗外暮钟恰在此刻敲响,惊起群鸦,羽翼阴影掠过缺笔的铭文,仿佛是命运的嘲讽。
金荣桂心中一紧,他没想到这些人会如此刁难。这分明是官僚体系刻意刁难清官的细节,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攻击他的机会。
“这不过是铸炮工匠的一时疏忽,怎能以此定罪?”金荣桂据理力争,眼神中透露出坚定的信念。
师爷却不依不饶:“《大清会典》上可没有疏忽这一说,金大人,你还是好好解释解释吧。”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仿佛在等待着金荣桂的屈服。
三更梆子响过,整个临邑县城都沉浸在黑暗之中。栾师爷提着铜灯,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金荣桂跟在后面,心中充满了疑惑。
“唐大人要的‘锡贡’备齐了。”栾师爷低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来到了仓库,仓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二十口包铜木箱整齐地排列着,箱上贴着“上贡龙井”封条。金荣桂走上前去,撬开一个箱子,却发现里面装的竟是临邑特产的止血白药。
“糊涂!”金荣桂愤怒地踹翻药箱,白药撒了一地,像是一场白色的灾难。“这是备着今冬瘟疫的!”金荣桂大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愤怒和无奈。
阴影里伸出只枯手,唐瑞桐的随从捡起一颗药丸嗅了嗅:“咱家主子要的是‘锡’——”铜灯忽明忽暗,照见他腰间晃荡的钥匙串,每把都挂着小小铜秤,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西洋人叫‘Tin’,做锡箔纸包烟膏的。”随从阴阳怪气地说道。
金荣桂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唐瑞桐索贿竟是为了给鸦片贩子提供原料。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鸦片黑幕,而他,却被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
“临邑哪有那么多锡?”金荣桂愤怒地说道,“你们这是故意刁难!”
随从冷笑一声:“金大人,这可怪不得我们,是唐大人的意思。你要是交不出锡贡,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仿佛在警告金荣桂不要轻举妄动。
五更天,金荣桂独坐签押房。青铜鼎旁堆着唐瑞桐“笑纳”的礼单,德昌粮行干股、黑七匪帮私藏的东珠……这些礼单,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金荣桂喘不过气来。
突然,鼎耳嗡鸣,金荣桂伸手摸到内壁一点黏腻。原来是昨夜鱼汤的盐粒未净,已沁出米粒大的锈斑。那锈斑,就像是一颗毒瘤,在青铜鼎的内壁上慢慢生长,侵蚀着鼎的每一寸肌肤。
“大人!”张黑子撞门而入,脸上满是焦急的神情。“唐大人回京的轿里…塞着葛老栓的闺女!”张黑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金荣桂心中一震,他没想到唐瑞桐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葛老栓的闺女,一个无辜的女孩,竟成了他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晨光刺破窗纸,照见鼎中浮起的锈迹如血。金荣桂抓起惊堂木,却见底面刻着“明镜高悬”四字早被磨平,只剩个铜钱大的凹坑——恰似那夜黑七头颅上的弹孔。
金荣桂心中一阵悲凉,他意识到,自己所坚守的正义,正在被这腐败的官场一点点侵蚀。那青铜鼎上的锈斑,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锈迹,更是他精神崩溃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