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临邑县衙的铜钟比平日早响了半个时辰。

金荣桂猛地睁眼,窗外天还黑着,他摸了半天才抓到靴子,骂道:“哪个龟孙撞的钟?老爷我还没点卯呢!”

话音未落,房门“砰”地被撞开,栾师爷提着灯笼冲进来,官靴上的泥浆甩了一地:“大人!福音堂的洋牧师威廉昨夜被杀,尸首挂在十字架上,胸口钉了块铜牌——”

“铜牌?”金荣桂皱眉。

栾师爷从袖中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扔,“当啷”一声,铜牌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上面凹刻着清晰的鼎纹,凹槽里还凝着黑血。

金荣桂指尖一颤——这鼎纹是县衙公文火漆印的图案,除了他和栾师爷,只有管印的杨书办能动。

“济南来的电报。”栾师爷又递上一张纸,声音发紧,“法国领事限三日交出凶手,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炮舰轰城。”

金荣桂手一抖,差点把胡子揪下来。窗外,福音堂的钟声突兀响起,调子竟和县衙铜钟一模一样。

“他娘的!”金荣桂一拍桌子,“这洋鬼子的钟怎么和咱县衙的撞一个调?”

栾师爷低声道:“回大人,上个月威廉牧师说咱的钟声太难听,花二十两银子请人调了音……”

金荣桂瞪眼:“他调音就调音,怎么调成跟咱家一样?!”

栾师爷苦着脸:“他说这叫‘中西合璧’……”

“合他姥姥!”金荣桂气得胡子直翘,“去!把杨书办叫来!这铜牌丢了他敢瞒着不报,看老爷我不扒了他的皮!”

福音堂后院,白布掀开,露出威廉牧师那张惨白的脸,蓝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啥会被挂上十字架。

金荣桂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忽然在颈侧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勒痕。

“铁线蛇?”他眯起眼,“江湖上的杀手?”

身后,杨书办“噗通”跪下,额头抵地:“大人明鉴!铜牌确是上月丢的,但卑职怕责罚,没敢上报……”

金荣桂冷哼一声,没理他,转而走向供桌上的银十字架。他拿起来掂了掂,突然猛地砸向墙角铜钟——

“咣!”

钟声震耳,十字架断成两截,中空的管槽里滚出几粒黑乎乎的鸦片膏。

“好个传福音的圣器。”金荣桂冷笑,转头对衙役道,“去查查,最近谁家孩子被教会‘收养’后不见了。”

衙役领命而去,杨书办还跪在地上发抖。金荣桂瞥他一眼:“杨书办,你丢印的事儿暂且记下,先说说这洋和尚的事。”

杨书办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威廉牧师最近……咳,收了不少‘义子’,说是要带他们去省城读书,可昨晚有人瞧见教会的马车往码头运箱子,沉得很……”

金荣桂脸色一沉:“运的什么?”

“不、不知道,但箱角渗血……”

“混账!”金荣桂一脚踢翻供桌,香炉砸在墙上,香灰扑簌簌落下,像一场迷你雪崩。

深夜,签押房里两盏汽灯照得通明。金荣桂面前摊着三份文书:

1.**济南府急令**:“速缉真凶,平息洋衅。”

2.**乡绅联名状**:“教民强占民田,请父母官做主。”

3.**黑七余党的密信**:“杀洋人者,得赏银二百两。”

栾师爷磨着墨,低声道:“大人,按《大清律》,杀洋人者凌迟;可若交出义和团余孽,只怕激起民变……”

金荣桂盯着联名状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忽然问:“栾师爷,你说老爷我是官,还是民?”

栾师爷一愣:“这……自然是官。”

“放屁!”金荣桂一拍桌子,“老爷我月俸五两,还没王乡绅家一条狗吃得多!说是官,其实就是个背黑锅的!”

栾师爷干笑:“大人说笑了……”

金荣桂冷哼一声,提笔在联名状上画了个血红的叉,然后“唰”地掷笔入鼎。墨汁溅在鼎腹饕餮纹上,像给凶兽喂了食。

窗外,教堂钟声又响,金荣桂忽然笑了:“栾师爷,你说这洋人的钟声像不像催命符?”

栾师爷咽了口唾沫:“像……”

“那咱就看看,到底谁催谁的命!”

刑场设在教堂前,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被绑的是个面生汉子,额头刺着“替天行道”——正是黑七的拜把兄弟。

“凶手已获,即刻正法!”金荣桂高喊。

刽子手鬼头刀扬起时,那汉子突然嘶吼:“狗官!俺只杀过猪——”

“咔嚓!”

刀光闪过,血喷在教堂白墙上,像泼了一瓢红漆。

法国领事皱眉验看递来的“凶器”——一把刻着教会徽记的剥皮刀。

“结案。”领事掏出手帕擦手,“但县令监管不力,需赔款五千两。”

金荣桂解下官印,“啪”地放在血泊里:“临邑年税不过三千两,要钱没有,要鼎一口。”

领事愣住:“鼎?”

“对,就这个。”金荣桂踢了踢脚边的锈鼎,“祖传的,值钱着呢!”

领事盯着那口缺了腿、还冒着泔水味的破鼎,脸都绿了。

赔款最终还是摊派到各乡。

栾师爷捧着账册苦笑:“大人,王乡绅‘主动’捐了两千两,条件是让他侄子顶杨书办的缺……”

金荣桂没应声,只是默默擦拭县衙铜钟。

钟槌落下,“当——”一声闷响,像敲了破锣。

栾师爷脸色一变:“大人,钟声不对!”

金荣桂冷笑:“有人往钟里灌了铅。”

“谁干的?!”

“还能有谁?”金荣桂指向福音堂方向,“洋人嫌咱的钟声吵,索性让它哑巴。”

正说着,一名衙役慌慌张张跑来:“大人!黑七那拜把兄弟的寡妇,今早吊死在教会孤儿院门口,怀里……怀里还揣着个被挖心的婴孩!”

金荣桂手一抖,铜锈不知何时已爬上指甲缝。

暮色里,教堂钟声照常响起,悠扬悦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