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滴答,滴答。”
键盘旁边,一杯喝剩的速溶咖啡早已冰凉,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酸涩气味。
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将混合着外卖餐盒、尼古丁和人体汗液的浑浊空气,一遍又一遍地吹向每一个格子间。
陈凡的后颈一阵僵硬的刺痛。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跳动的代码上移开,茫然地看向窗外。
墨色的天幕下,城市的霓虹灯海依旧闪烁,像一片永不熄灭的虚假星河。可这片星河,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的。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油腻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压迫感。
“陈凡,项目三期的优化方案,明天早上九点,我要在我的桌上看到。”
部门主管王海,人称“王秃子”,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手里端着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凡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注释。
“王总,三期方案的原定交付日期是下周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期熬夜和缺少水分的证明。
王海拧开保温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小陈啊,年轻人要有大局观。客户那边催得紧,我们做服务的,就要有奉献精神。你看,公司不是也没亏待你吗?给了你平台,给了你机会,这就是福报,懂吗?”
福报?
陈凡的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
入职三年,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颈椎病、神经衰弱接踵而至。工资卡里的数字是涨了一些,可他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睡到自然醒又是什么时候?
他忘了。
“这个周末加加班,赶一赶,不就出来了?”王海又说,语气轻松得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年轻人,别总想着休息,要奋斗!你看我,不也陪着你们一起吗?”
他说着,打了个满是咖啡味的哈欠,眼角的疲惫藏都藏不住。
陈凡终于转过头,他看着王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着他那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就是他奋斗的未来吗?变成另一个“王秃子”,用同样的话术去压榨下一批年轻人?用保温杯里的枸杞,去对抗一次次通宵带来的身体亏空?
他拿起桌上那杯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瞬间清醒。
“王总。”陈凡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嗯?”王海以为他要应承下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不干了。”
“……什么?”王海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凡没有再重复。
他当着王海的面,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那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响,不再是枯燥的代码,而是一曲决绝的战歌。
短短三十秒,一封言简意赅的辞职信出现在屏幕上。
没有抱怨,没有咒骂,只有一行大字:
【世界那么大,我想回村里看看。】
他点了打印。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轰鸣,一张还带着温热的A4纸滑了出来。
陈凡拿起那张纸,走到王海面前,轻轻地放在他那价值不菲的公文包上。
“方案,你自己优化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没有收拾桌上那些凌乱的资料,没有带走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王海那张由错愕转为铁青的脸。
他只是拔掉了主机的电源。
“啪”的一声轻响,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漆黑,映出他自己那张清瘦却明亮的脸。
走出写字楼,一股夹杂着潮气的夜风扑面而来。
陈凡仰起头,看着那片被霓虹灯映成暗紫色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积压在胸口三年的沉闷与压抑。
自由。
这个词,从未像现在这样具体。
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他甚至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他拉出了床底的行李箱。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专业书籍,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他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古朴的玉佩。
玉佩是暗绿色的,质地普通,上面雕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云纹,看起来就像地摊上十几块钱就能买到的玩意儿。这是爷爷去世前留给他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让他好生保管。
陈凡把它拿在手里,玉佩触手生温,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他也没多想,只当是块念想,随手揣进了裤兜里。
一个小时后,他拖着行李箱,站在了长途汽车站的门口。
凌晨三点半的车站,依旧人来人往。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奔波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
以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现在,他要回家了。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站,将繁华的都市夜景甩在身后。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取代,闪烁的霓虹变成了昏黄的路灯,最后,连路灯也消失了,窗外只剩下一片沉沉的黑暗。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身边乘客轻微的鼾声。
陈凡靠在窗边,玻璃上倒映着他的影子,模糊不清。
他的思绪,却已经飞回了千里之外的那个小山村——云溪村。
他想起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夏天的时候,爷爷总喜欢在树下摆个小马扎,摇着蒲扇给他讲故事。
他想起了村后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里有滑溜的石头和 nimble 的小鱼。小时候的他,是村里有名的摸鱼好手。
他还想起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夏天浓郁的稻花香,秋天挂满枝头的野果子,还有冬天覆盖了整个世界的皑皑白雪。
那里的天很蓝,水很清,空气里永远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父母还在村里守着那几亩薄田和一个小小的果园。他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每次打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那头念叨,说他太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以前总觉得烦,现在想来,鼻头却有些发酸。
他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了家,可他给的,或许并不是父母真正想要的。
“回村能干啥?没出息。”
“读了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回农村种地?”
脑海里闪过一些曾经听过的闲言碎语。
陈凡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能干啥呢?
或许,就种种菜,养养鸡,钓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KPI,没有PPT,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和永远也还不清的技术债。
这种生活,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没出息。
可对他来说,却是此刻最奢侈的梦想。
他想过那种日子,那种把双手插进泥土里,能感受到大地温度的日子。
他想过那种日子,那种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而不是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的日子。
“咸鱼生活啊……”
陈凡轻声呢喃,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
迷茫吗?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车在一个灰扑扑的小县城客运站停了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陈凡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早餐摊油条的味道,虽然算不上清新,却比写字楼里那股浑浊的空气要真实得多。
他没有停留,直接走向车站门口排队等客的三轮摩托。
“师傅,去云溪村。”
“好嘞!坐稳了!”
三轮车“突突突”地发动起来,载着他驶向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
路越来越颠簸,景色也越来越绿。
道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山上云雾缭绕,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陈凡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感觉肺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清洗了一遍。
当三轮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时,远远地,他已经能看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片黛瓦白墙。
云溪村,到了。
他付了车费,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那条蜿蜒的、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村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炊烟袅袅,犬吠鸡鸣。
不远处,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正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看到他,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凡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回来了。”
他对自己说。
回家的路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走。路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杂草,都带着童年的记忆。
他脚步轻快,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那压抑了三年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宁静的田园生活,就在眼前。
他想,从明天起,就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山里转转,看看父母的果园。
这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美。
然而,当他转过最后一个弯,看到自家那座熟悉的老旧瓦房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他想象中的宁静,似乎并没有如期而至。
一个与这淳朴山村格格不入的、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