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陈凡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憧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咸鱼生活……回村第一天,还没开始,就彻底宣告破产了。
周围村民的窃窃私语声像是烧开水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越来越响。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混杂着震惊、八卦和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陈凡的皮肤上。
他爸陈建国的脸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嘴唇哆嗦着,想骂人却又找不到对象。他妈王秀兰扶着门框,眼眶泛红,死死盯着那个叫果果的小女孩,眼神里是无法言说的混乱。
“都、都别在外面站着了!”陈凡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进屋说!”
他现在只想逃离这些目光,逃离这个荒诞的场面。
他率先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走进了堂屋。
林清雪没有犹豫,牵着果果,迈着她那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优雅步伐,跟了进来。她那双银色的高跟鞋踩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每一下都让陈凡的心脏抽紧一分。
陈家的堂屋很老旧。正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下面的八仙桌已经用了几十年,漆皮剥落,露出木头本身的颜色。几把长条板凳油光锃亮,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老房子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林清雪站在这间屋子中央,就像一幅精美绝伦的现代油画,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泛黄的黑白相框里,违和感强烈到了极点。
她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落满灰尘的窗棂和蛛网密布的屋角短暂停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彻底点燃了陈凡心中那根名为“屈辱”的引线。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凡转过身,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林清雪,试图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狼狈。
“我的目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林清雪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她从随身携带的爱马仕包里,取出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轻轻放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
卡片与桌面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堂屋里,这声音格外刺耳。
“这张卡里有一百万,是这个月的抚养费。以后每个月一号,我会准时把钱打进来。”她说话的姿态,不像是在商量一个孩子的未来,更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容置喙的收购合同。
“一百万……”王秀兰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这个数字,是她和老伴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财富。
陈建国则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林清雪,嘴唇哆嗦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拿钱砸人吗?我陈家是穷,但我们不是卖儿子,更不是卖孙……”
“爸!”陈凡猛地打断了他。
他不能让他爸把那个“孙女”说出口。他自己都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陈凡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黑色的卡片上,那一百万的数字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自尊心。他逃离996,逃离城市的倾轧,不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样吗?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比在公司里被老板训斥时,还要卑微,还要不堪。
他算什么?一个被钱收买的种马?一个廉价的代孕工具?
“我不需要你的钱。”陈凡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把孩子带走。”
林清雪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光。
“你确定?”她问,“陈凡,二十五岁,名校毕业,前‘风暴科技’高级程序员。辞职的原因是无法忍受‘996’的工作强度和压抑的职场环境。你回到这个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的村子,是打算靠你父母那几亩薄田过活吗?”
她竟然调查过他!
陈凡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有准备。
“你回村,追求的是所谓的‘生活’。但生活是需要成本的。你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他们的养老,你想过吗?这个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你打算住一辈子吗?”
林清g雪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那点可怜的“田园梦”,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现实。
“我……”陈凡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只想着逃离,却没仔细想过逃离之后要面对什么。
林清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动摇,语气稍稍放缓,但依旧带着那股不容商量的强势:“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陈凡。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果果,她需要一个父亲,更需要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大城市里的空气、食物,还有那些无形的压力,已经让她的心理出了一些问题。她晚上会做噩梦,会莫名地哭泣。医生建议,让她回归自然。”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看着一直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女儿。
“云溪村,很适合。而你,是她的父亲。这是你推卸不掉的责任。”
责任……
这两个字,像一座山,轰然压在了陈凡的肩膀上。
他很想吼回去:凭什么?就因为五年前那场荒唐的醉酒吗?
可当他的目光,顺着林清雪的视线,落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时,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怒,都卡在了喉咙里。
果果一直躲在林清雪身后,此刻,她正悄悄探出半个小脑袋,用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偷偷地打量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要求,只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纯粹的好奇和胆怯。
当陈凡的目光与她对上时,她又吓得猛地缩了回去,小小的身体都在发抖。
那一瞬间,陈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可以和林清雪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对抗,可以唾弃她用钱砸人的傲慢。
可他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她是无辜的。
堂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王秀兰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陈建国颓然地坐到板凳上,抄起桌上的旱烟袋,手抖得几次都点不着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最终,陈凡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里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张薄薄的,却又重若千斤的银行卡。
“密码。”他低声说。
林清雪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报出了一串数字,是果果的生日。
“我答应你。”陈凡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但不是为了你的钱。是为了……她。”
他指了指那个小女孩。
林清雪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拎过来一个粉色的小行李箱。
“果果的东西都在里面。她对花生过敏,睡觉喜欢抱着熊娃娃,不喜欢吃胡萝卜。”她交代得飞快,像是在交接一项工作,“我公司还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市区。我的助理会定期把果果需要的其他东西寄过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打我电话。”
说完,她蹲下身,摸了摸果果的头。
“果果,乖乖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看你。”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柔。
“妈妈……”果-果的小嘴一瘪,眼泪就涌了上来,“妈妈不要走,果果怕……”
“听话。”林清雪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冰冷的面孔,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法拉利的引擎发出一声轰鸣,像一头猛兽在咆哮。很快,那团刺目的红色就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只留下一片扬起的尘土,和堂屋里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以及三个呆若木鸡的成年人。
……
夜,深了。
云溪村的夜晚,没有城市的霓虹,只有漫天的繁星和此起彼伏的蛙鸣。
陈凡的房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旧台灯。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又是哄又是骗,好不容易才让哭累了的果果在他床上睡着了。小丫头睡得很不安稳,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紧紧抓着被角。
陈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看着这个突然闯入他生命的小女孩,心里五味杂陈。
屈辱、愤怒、无奈、茫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奇妙的联系。
他的人生,彻底脱轨了。
什么咸鱼生活,什么悠然南山,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现在是一个四岁女孩的爹,一个被女总裁用钱“雇佣”的奶爸。
他拿出那张黑色的银行卡,在灯下翻看着。一百万,他当程序员拼死拼活,不吃不喝也要攒好几年。可现在,这笔钱却像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无力感,像是潮水般将他淹没。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在大城市里像条狗一样挣扎,最后却要回到这个穷山沟里,接受这种屈辱的“施舍”?
而那个女人,就可以高高在上地用钱来安排他的人生?
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愤怒,眼眶一阵发热,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从脖子上,扯出了一块用红绳穿着的玉佩。
这是爷爷去世前留给他的,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玉佩的材质很普通,灰扑扑的,既不通透,也没什么光泽,上面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像是田地和山川的纹路。他从小戴到大,除了夏天戴着比较凉快,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握着玉佩,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现实的愤懑。
一滴滚烫的、饱含着不甘与屈辱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精准地滴在了那块古老的玉佩上。
就在泪水接触到玉佩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手中的玉佩,突然变得滚烫!
紧接着,那块灰扑扑的玉佩上,那些模糊的纹路猛然亮起,发出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青色光芒。
光芒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
陈凡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他的意识仿佛被从身体里硬生生抽离出去。
天旋地转。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人已经不在那间熟悉的小房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