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清晨的薄雾还笼罩着云溪村，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黛色轮廓。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和草木的湿润气息，冰凉又醒神。
陈凡起了个大早。
他没有去侍弄菜地，只是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院子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心，静不下来。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大不了，合作搞不成，他自己闷声发大财。凭着【灵境田园】，他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可他昨天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话说出去了。林清雪甚至为此，专门熬夜做了一份那么专业的计划书。
如果今天，一个人都不来……
那丢的，就不只是他陈凡一个人的脸。
“在想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凡回头，看见林清雪也起了。她换下昨天那身气场强大的西装，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
她手里还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水。
“没什么。”陈凡接过一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安稳了些许，“看雾。”
林清雪没戳穿他，在他旁边另一张小马扎上坐下，学着他的样子，看向远处。
“你昨晚提出的条件，很苛刻。”她轻声开口，“品质不达标就拒收，还要先到先得。这会吓退很多人。”
“就是要吓退他们。”陈凡喝了口热水，语气平淡，“我需要的是合作伙伴，不是一群想着占便宜的大爷。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担，就算加入了，以后也是麻烦。”
他不想搞扶贫。
他只想带着一群愿意拼命的人，杀出一条血路。
林清雪偏头看了他一眼，晨光勾勒出他清瘦却坚毅的侧脸。这个男人，平日里看着佛系懒散，可骨子里，却比谁都有原则。
两人都没再说话，院子里一时间只有偶尔响起的鸡鸣和远处传来的狗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村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早起下地的村民。他们扛着锄头，路过陈凡家门口时，都投来复杂又好奇的目光，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走开。
没人停留，没人靠近。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驱散了薄雾，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
陈凡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让一群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的农民，去接受什么“股份”、“合同”、“品控”，终究是太难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准备起身回屋。
“小凡！陈凡！”
一个洪亮又急切的声音，从村道那头传了过来。
陈凡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张翠花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正快步朝他家走来。她身后，还跟着她那个常年闷不吭声的丈夫，男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
“张婶？”陈凡站了起来。
“哎哟，可算找着你了！”张翠花几步就冲到院门口，大口喘着气，脸颊通红，“俺还以为你没起呢！你这娃，昨天把话说完就走，也不说清楚，到底啥时候开始啊？”
陈凡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心里那点沉郁，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他笑了笑：“张婶，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早上，愿意的就过来。”
“那不就得了！”张翠花一拍大腿，回头对自己男人喊道，“老王，愣着干啥，把东西给小凡啊！”
被叫做老王的男人，这才憨厚地笑了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红布包递给陈凡。
“小凡，这是俺家的地契。都在这了。”
陈凡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眼前的夫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张婶，王叔。我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林总昨天念的那些条款，你们都听清楚了吧？尤其是品质那条。我提供的种苗和技术，能保证你们种出好东西的概率比别人大，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万一……我是说万一，收成的时候，你们种出来的东西不达标，合作社是不会收购的，那损失，得你们自己担着。”
他必须把最坏的结果，摆在他们面前。
老王搓了搓手，没说话。
张翠花却把眼睛一瞪：“你这娃说啥呢！俺们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你帮俺家二丫找工作，一分钱好处都不要。你承包土地，先紧着俺们这些穷户。做人凭良心，你对俺们好，俺们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眼圈有点泛红。
“小凡啊，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们家这日子，也就这样了。你王叔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二丫出去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俺们穷怕了，也想奔个好日子。现在有这个机会，俺们想拼一把！就算赔了，俺们也认了！总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熬着强！”
这番话，说得朴实，却字字戳心。
陈凡沉默了。
他从张翠花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和对未来的强烈渴望。
他伸出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红布包。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张婶，王叔，我陈凡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肯下力气，按照我说的做，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
这个承诺，沉甸甸的。
这一刻，陈凡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肩上扛起的，不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这些乡亲们沉甸甸的信任和希望。
就在这时，村道上又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陈凡抬头看去，又是几个熟悉的面孔。
正是之前他高价承包了他们贫瘠土地的那几户人家。
他们大多衣衫陈旧，脸上刻满了风霜，手里无一例外，都攥着自家的地契，眼神里带着和张翠花夫妇一样的忐忑与决绝。
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走到陈凡面前，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娃……娃子，俺们……俺们也想跟着你干。”
他身后，一个跛了脚的中年男人用力点头：“对！小凡，俺们都商量好了！俺们这条烂命，这几亩破地，也就这样了。跟着你，好歹有个盼头！”
他们都是被生活压到最底层的人。
昨天在村民大会上，他们没有像赵梅那些人一样起哄，因为他们是真正受过陈凡恩惠的人，心里记着这份情。
他们也是最没什么可失去的人。
所以，他们成了第一批敢于吃螃蟹的勇士。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质朴而又充满期盼的脸，陈凡的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想逃离内卷，回村过咸鱼生活的失败者。
可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成了他们眼中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林清雪，站了起来。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屋里搬出了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桌上还放着一沓打印好的合同，和鲜红的印泥。
她看向陈凡，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鼓励。
陈凡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朗声说道：“好！各位叔伯婶子，既然大家都信得过我陈凡，那咱们今天，就把这个规矩立起来！”
他将众人让进院子，指着桌上的合同。
“这是合作协议，一式两份。林总昨天念的条款，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大家不识字的，我可以一句一句念给你们听。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就问。咱们把所有事情都摆在明面上，签了字，盖了手印，以后就按这个章程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陈凡的院子，成了云溪村最热闹的地方。
陈凡耐心地逐条解释着合同上的内容，从土地入股的比例，到种苗的发放标准，再到收购价格的浮动和分红模式。
林清雪则在一旁，负责核对每家的土地凭证，计算股份，填写合同。她做事一丝不苟，逻辑清晰，任何一个细微的数据都处理得明明白白，让这些淳朴的村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专业和规范。
果果也被吵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院子里这么多人，一点也不怕生。她跑到林清雪身边，好奇地看着妈妈在合同上写字，又跑到陈凡腿边，仰着小脸看爸爸和人说话。
阳光下，男人沉稳地讲解，女人干练地记录，小萌娃在中间穿梭，构成了一幅奇妙又和谐的画面。
村民们从最初的紧张，慢慢变得放松，再到最后的激动。
当第一个人，颤抖着在鲜红的印泥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那不仅仅是一个手印。
那是一份托付，一份赌上全部家当的信任。
“下一个。”陈凡的声音沉稳。
一个接一个。
张翠花、跛脚的中年男人、孤寡的老汉……
一共七户人家。
他们代表了云溪村最贫困的一批人，却也成了全村思想最先“富”起来的人。
当最后一份合同签完，陈凡站起身，看着面前这七位村里第一批“社员”，郑重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云溪村生态农业合作社的第一批成员。我陈凡，是你们的社长。”
“我向大家保证三件事。”
“第一，技术上，我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第二，销路上，只要你们的东西合格，我保证用比市场高至少三成的价格收购，上不封顶。”
“第三，账目上，每一分钱的进出，都会清清楚楚，定期公布，绝不让大家当糊涂鬼。”
“我只有一個要求，”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用心！把地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伺候！你们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都绝不会白流！”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质朴的承诺。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
“小凡，俺们信你！”
“社长！以后俺们都听你的！”
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涨红的脸，陈凡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这，就是他的团队。
虽然现在只有七户人家，虽然他们的土地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亩。
但这星星之火，已经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被彻底点燃。
他有信心，用不了多久，这火光，就将照亮整个云溪村！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村民们，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凡看着桌上那七份按着鲜红手印的合同，感觉比自己当年拿到千万投资还要激动。
“感觉怎么样？陈大社长？”林清雪正在收拾东西，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感觉……”陈凡拿起一份合同，笑了，“压力山大。”
“现在知道怕了？”
“怕倒不至于。”陈凡看着她，“只是觉得，以后不能再偷懒了。”
林清雪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陈凡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感激，有调侃，还有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连忙错开视线。
“那是你的事。”她语气恢复了清冷，低头继续收拾，“我只是个……商业顾问。”
陈凡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笑而不语。
事业和家庭，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祥和的氛围中，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千里之外的都市里，悄然酝酿，并即将向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席卷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