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阳在客厅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的样子,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夏小满的心口。那个阳光灿烂、仿佛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形象,在焦虑的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烦躁的抓头发动作中,裂开了一道缝隙。夏小满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名为“压力”的低气压。

她没有再出去。早餐时间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流逝。直到接近上课时间,客厅里键盘敲击的声音才停止,接着是林阳收拾东西、匆匆出门的脚步声,门被带上,发出一声轻响。

夏小满又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了,才像解除警报的小动物,轻轻打开门。客厅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笔记本电脑还合着放在书桌上,旁边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上面画满了各种凌乱的构思草图,线条焦躁,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混乱。

她没敢多看,快速洗漱,换上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将《青鸟》漫画最新卷小心地放进背包夹层——这是她进入陌生人群时的“护身符”。临出门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客厅那个被布罩住的画架。画布下,那只惊恐的雏鸟和那道突兀的划痕,如同林阳此刻心境的写照。

大学校园在雨后焕然一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但这一切对夏小满而言,只是增加了感官的负担。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谈笑声,自行车铃声,远处社团招新的喇叭声……所有的声音、色彩和移动的人影都像无数根细针,试图刺穿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她低着头,紧紧抱着背包,像一颗投入汹涌河流的石子,沿着人流的边缘快速移动。目的地是公共课的大教室。找到最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她立刻将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物理屏障,然后拿出笔记本和笔,将自己缩进一个尽可能小的空间里。

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在偌大的教室里回荡,形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夏小满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划动着。那些线条毫无意义,杂乱无章,只是她用来对抗外界干扰、安抚内心焦躁的本能动作。

然而,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合租屋的客厅,飘向了林阳紧锁的眉头和键盘的敲击声。他在画什么?遇到了什么困难?那通电话……是编辑的催稿吗?压力很大吧?作为一个粉丝,她深知“青鸟”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和更新频率要求之高。作为“青鸟”本人,林阳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笔尖在纸页上滑动的速度慢了下来。那些凌乱的线条,开始不自觉地汇聚、成形。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纸页角落——是一只鸟的头部轮廓,线条简洁却带着某种熟悉的灵动感。夏小满猛地一惊,像是被自己的笔触烫到,迅速用其他线条胡乱地涂抹覆盖掉。

她心跳加速,脸颊微微发烫。不行,不能留下痕迹。这是他的秘密,也是她现在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

就在这时,教室前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教授点了名,要求大家分组讨论一个小课题。教室里瞬间人声鼎沸,桌椅挪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夏小满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分组?讨论?和陌生人说话?这简直是她的噩梦!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课桌底下,手指死死抠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节泛白。周围的同学开始寻找同伴,谈笑声像潮水般向她涌来。她能感觉到有人朝她这边看过来,似乎在寻找落单的成员。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同学,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加入我们组?”一个热情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夏小满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将整个身体都转向墙壁,用背包死死挡住自己,肩膀微微发抖。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用沉默和肢体语言筑起一道拒绝的高墙。

“……呃,好吧。”那个女生显然有些尴尬,声音弱了下去,识趣地走开了。

夏小满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了一点点,但心依旧悬在半空,每一次轻微的靠近声都让她神经紧绷。她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角落的位置,也无比渴望这堂课快点结束。

煎熬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教授宣布讨论结束,开始讲课内容时,夏小满才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偷偷瞥了一眼讲台方向,确认安全后,才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笔尖落在了笔记本的边缘空白处。不再是凌乱的线条,而是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勾勒。她全神贯注,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隐秘的仪式。笔尖轻触纸面,留下极细的痕迹——一个极其微小、但结构清晰的图形:两片交叉的羽毛,托着一颗小小的水滴。

这是《青鸟》漫画中一个隐藏极深的、只有最核心粉丝才会注意到的“青鸟暗号”。它通常出现在主角最孤独、最需要希望的时刻,被青鸟的羽毛轻轻拂过而留下,象征着守护与无声的陪伴。这是“青鸟”与真正理解他故事的读者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联结。

夏小满画得极其小心,每一笔都凝聚着她对那个故事、对那个身份的理解和……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情绪。画完这个微小的暗号,她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内心奇异地平静了一些。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图案,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终于,下课铃响了。夏小满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她快步走在回“青藤苑”的路上,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那个画在笔记本上的微小暗号,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让她在面对那个充满秘密的合租屋时,多了一丝微妙的底气。

回到502室,用钥匙开门。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林阳显然还没回来。夏小满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画架,却惊讶地发现,罩在上面的布被掀开了!

画架上,那幅雨林雏鸟图依旧在。但不同的是,那道因电话而划出的突兀长痕旁边,似乎被主人尝试修改过。林阳用橡皮擦小心地淡化那道痕迹,又用铅笔在周围添加了一些更细密的枝叶,试图将那道“伤疤”融入背景。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那道划痕依旧清晰可见,新添加的枝叶反而让画面局部显得有些杂乱,失去了之前的整体感和那种直击人心的孤寂氛围。夏小满能想象出林阳面对这张“受伤”画稿时,那种焦躁和束手无策的感觉。

她静静地看着那幅画,看着那只在风雨飘摇中瑟缩的雏鸟。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林阳,或许……是为了“青鸟”?为了那个在她无数个灰暗时刻,用画笔为她撑起一片晴空的存在。

她的目光扫过画架旁那个纸篓。早上被她翻动过的废纸还在里面。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

夏小满深吸一口气,像一只潜入禁地的猫,轻手轻脚地走到画架旁。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支削好的、笔尖非常纤细的铅笔——那是林阳常用的型号。她甚至能闻到笔杆上淡淡的松节油和石墨混合的味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震破耳膜。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确认没有任何动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张未完成的画稿。

她的视线落在雏鸟惊恐的眼睛旁边,那片被林阳新添加了枝叶、试图掩盖划痕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区域。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当她将笔尖轻轻触碰到画稿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空白处时,一种奇异的专注力瞬间压制了所有的恐惧。

她下笔了。

笔尖在纸上留下极其细微、流畅的线条。她没有去触碰林阳的画作主体,而是在那片略显杂乱的枝叶间隙,在靠近雏鸟视线可及的地方,极其小心地勾勒出几片形态优美的、带着雨露的……羽毛。不是完整的鸟,只是几片散落的、被雨水打湿的、闪着微光的羽毛轮廓。线条极其简洁、干净,带着一种空灵的美感,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某种轻柔的慰藉。

这几片羽毛的出现,巧妙地“点亮”了那片杂乱的区域。它们的存在,将雏鸟惊恐的视线自然地引导过去,仿佛在绝望的风雨中发现了一丝不属于这残酷环境的、温柔的痕迹。羽毛的形态和笔触,与林阳(或者说青鸟)惯用的风格极其相似,却又带着一丝更细腻、更女性化的柔和感,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解,一个来自画外的、充满理解的抚慰。

画完最后一笔,夏小满迅速放下铅笔,像被烫到一样退开几步。她看着自己添上去的那几片小小的羽毛,再看看画中那只雏鸟。原本孤寂惊恐的画面,因为这几片羽毛的出现,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希冀。那道划痕依旧在,却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像是风雨留下的真实印记,而羽毛的存在,则暗示着庇护与转机。

巨大的满足感和更强烈的恐慌同时攫住了她。她做了什么?!她竟然擅自修改了青鸟的画稿!

她不敢再看,慌忙转身,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颊滚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铅笔划过画纸时的触感。

她会发现吗?他会生气吗?他会……猜到是她吗?

时间在忐忑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林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