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在望连城怀中睡了长长的一觉。当她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柔和的夕照,给房间涂抹上一层温暖的橘黄。她迷茫地眨了眨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似乎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残留的悲伤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但当目光聚焦在望连城写满担忧和温柔的脸上时,那层薄雾仿佛被阳光驱散了一些。
“爸爸?” 她小声地唤道,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小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嗯,爸爸在。” 望连城立刻回应,声音低沉而安稳,像最可靠的锚点。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睡醒了?饿不饿?”
念念点点头,又摇摇头,大眼睛里重新蓄起了水光,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激烈的恐慌,而是更深的委屈和茫然。她的小脑袋似乎还无法完全处理那些爆炸性的信息,只留下一种模糊而沉重的失落感。“爸爸……我梦到……星星在哭……” 她小声说,带着孩童特有的、将梦境与现实混淆的天真与忧伤。
望连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抱紧女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温声道:“星星不会哭的,星星只会发光。那是念念在难过,所以觉得星星也在难过。不怕,爸爸抱着呢。”
他抱着念念起身,走向厨房。动作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两张被遗忘在沙发上的盲文信纸,心猛地一沉。他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将它们扫到沙发底下——现在还不是再次面对它们的时候。
晚餐是念念最喜欢的番茄鸡蛋面,煮得软烂,香气扑鼻。望连城细心地吹凉,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念念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大眼睛不时瞟向客厅照片墙的方向,又怯怯地看看望连城,欲言又止。
“念念想说什么?” 望连城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放下勺子,温和地问。
念念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面条,声音细若蚊蚋:“爸爸……照片上的妈妈……她……她真的爱我吗?像爸爸爱我一样多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望连城心中关于文婉的记忆闸门。酸楚与温柔交织着涌上心头。他放下碗,将念念抱到自己腿上,面向着照片墙的方向,尽管她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个位置早已刻在她的心里。
“念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和无比的肯定,“妈妈爱你,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多很多很多倍。”
他开始了讲述。不再是模糊的“星星”比喻,而是用念念能理解的、充满画面感的语言,描绘着一个勇敢而深情的母亲。
“妈妈怀着你的时候,身体里住着一个很坏很坏的小怪兽,叫‘狼疮’。它让妈妈浑身疼,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特别特别难受。” 他用孩子能理解的“小怪兽”来形容疾病,“但是,你知道吗?妈妈为了让你能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她勇敢极了!她不怕疼,不怕苦,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很苦很苦的药片,像勇敢的骑士一样,和那个小怪兽战斗!”
念念听得入了神,小脸上露出了惊讶和心疼的表情。
“医生伯伯告诉妈妈,如果继续让你住在她的肚子里,她可能会很危险,小怪兽会更厉害。” 望连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文婉选择的无限敬意,“但是妈妈想都没想,就紧紧地抱着肚子,对医生说:‘不!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把他(她)生下来!’ 她说,‘就算用我的命去换,我也要换他(她)平安!’”
“换命?” 念念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手捂住了嘴巴。
“嗯,” 望连城用力点头,眼眶再次湿润,“妈妈就是这样爱你的。她不是不要你,她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所有的力气,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你出生的那天,哭得可响亮了,像个小喇叭。护士阿姨把你抱到妈妈身边,妈妈虽然很累很累,但她还是努力地笑了,她摸着你的小脸,一遍遍地说:‘念念,妈妈的念念……’ 那是她最开心,也是最舍不得的时候……”
他描述着文婉在产房里虚弱却满足的笑容,描述着她指尖触碰初生婴儿的温柔,描述着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看女儿一眼的不舍。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鲜活的爱与牺牲。
“后来呢?” 念念急切地问,小脸上满是泪水,却不再是恐惧,而是被母亲深沉的爱所震撼的悲伤。
“后来……” 望连城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妈妈太累了,她打跑了小怪兽,把你安全地带到了爸爸怀里,可她自己也……累得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去了天上,变成了守护念念的星星。她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爸爸的手,一直看着你睡着的方向……” 他用“累得睡着了”来模糊死亡的残酷,再次强调“守护”的意义。
念念“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心疼和思念的泪水。她转过身,紧紧抱住望连城的脖子,小脸埋在他肩上,哭得浑身颤抖:“妈妈……妈妈……念念好想你……妈妈好勇敢……呜呜……”
望连城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宣泄着悲伤,自己的眼泪也无声滑落。他知道,这一刻的痛哭,是理解的开端,是爱的连接,尽管这连接伴随着巨大的失去感。
“那……欧阳叔叔呢?” 哭了好一会儿,念念抬起泪眼,小声地问,带着好奇和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是念念的……另一个爸爸?”
提到欧阳一泽,望连城的心绪更加复杂。他抱着念念走到照片墙前,指着欧阳一泽的脸(尽管念念看不见,但他依旧描述着):“念念,你看,这就是欧阳叔叔。他是妈妈的太阳,是妈妈最爱的人。他笑起来,眼睛里有光,像……像念念最喜欢的糖果纸那样亮晶晶的。他很高大,很温暖,非常非常爱妈妈,也非常非常期待念念的到来。”
他开始讲述欧阳一泽的故事,从一个少年的角度,充满了真诚的敬意。
“欧阳叔叔知道妈妈生病了,怕她害怕,怕她以后看不见东西,就自己发明了一个很厉害的东西,叫‘守光者’。” 望连城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头戴式设备,“喏,就是这个。他说,就算妈妈以后真的看不见了,这个‘守光者’会代替他,当妈妈的眼睛,告诉妈妈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婉婉别怕,我就是你的眼睛,永远都是。’”
“守光者”发出了温和的待机音,仿佛在印证着主人的誓言。念念好奇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他那么爱妈妈,那么期待念念你,” 望连城的声音充满了深深的惋惜,“他开着车,兴高采烈地要回来接妈妈去他们的新家,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想第一时间告诉妈妈他为她准备的‘守光者’……可是,路上遇到了非常非常可怕的意外……” 他依旧模糊了车祸的惨烈,“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像一颗最亮的星星,和妈妈一起,在天上守护着念念。”
“所以,” 望连城总结着,将念念抱得更紧,让她能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和坚定的存在,“念念,你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天上的欧阳爸爸和妈妈,用星星的光芒爱着你,守护着你。地上的爸爸我,用温暖的怀抱和每天的陪伴爱着你,守护着你。我们三个人,都非常非常爱你,只是……爱你的方式不一样。你从来都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你是被我们所有人,用最深最深的爱,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宝贝,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他再次强调了“爱”的存在与“守护”的延续,并用“礼物”这个词,赋予念念生命以无上的价值和意义。
念念安静地听着,小脸上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巨大感动的情绪取代。她似懂非懂,但望连城话语中传递出的深沉爱意和那份沉重的牺牲,像温暖的泉水,缓缓流淌进她小小的心田,填补着最初的恐惧和裂缝。她伸出小手,摸索着抚上望连城的脸颊,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小声却清晰地说:“爸爸……念念也爱你。很爱很爱。还有……天上的爸爸妈妈……”
这一刻,望连城知道,最艰难的第一关,他们一起闯过来了。他用爱与坦诚,在念念崩塌的世界边缘,筑起了一道新的堤坝。堤坝之外,是关于失去的悲伤海洋;堤坝之内,是“爸爸”望连城用血肉之躯守护的、充满爱的家园。而连接堤坝内外的,是天上那两颗永不熄灭的、名为欧阳一泽和文婉的星辰之光。
夜深了,念念在望连城的故事和怀抱中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开了。望连城将她轻轻放在小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凝视着女儿天使般的睡颜,久久没有离去。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两张从沙发底下找出来的盲文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前路依然漫长,星光照亮的,是念念成长的迷途,也是他作为父亲,永不言弃的守护之路。他知道,当念念再长大一些,足够坚强去理解生命的全部重量时,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两座并排的墓碑前,将“星星”的比喻,换成真实的姓名和故事,完成文婉最后的嘱托。而现在,守护她的梦,就是他的全部。
望连城走到客厅,安静的坐在沙发上,他的脑海里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闸门,思绪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那些高中时期为文婉所做的种种傻事,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眼前不断地放映着。
他记得有一次文婉值日,他趁着课间休息的时间,偷偷地溜进教室,迅速地打扫完了卫生,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还有一次,学校举行运动会,文婉参加了长跑比赛,他虽然没有勇气站在人群中为她大声加油,但他却一直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够取得好成绩。
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有一天文婉生病了,没有来上学。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立刻跑到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感冒药,然后趁着午休时间,悄悄地把药放在了文婉的桌洞里。
然而,尽管他做了这么多,文婉却始终没有接受他。这让望连城感到十分沮丧和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文婉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呢?
直到一次做完课间操回教室的路上,望连城听到身旁的同学聊天,才得知文婉喜欢欧阳一泽,文婉每天都在帮助欧阳一泽学习,他们还约定好考同一所大学。
自那之后望连城再也没有主动打扰过文婉,但他依旧默默的关注着她,就那样远远的看着。望连城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和文婉考同一所大学。虽然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只要能离她近一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进入大学后,他找遍了新生名册里的名字,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看到文婉的名字,他不知道文婉早已改了自己的志愿,去了其他学校。
经过朋友几番打听,他才知道文婉的去处,于是大学后他果断的去了文婉的城市,默默的在角落里注视着她。
文婉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但他从未主动出现在她面前,他还像以前一样不敢打扰她,又或许他是失去了那份奋不顾身的勇气。
他在暗中目睹了文婉所遭遇的一切,虽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文婉将欧阳念念托付与他,他定将把全部的爱灌注在念念身上,用爱来托举她,让念念成为和她妈妈一样的女孩。
寂静中,望连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