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整整二十五个小时。
潘宇还在B区的废墟上挖掘。
这一次,他挖的是我。
在这之前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陪在宋薇的病床前,寸步不离。
直到宋薇睡熟了,直到副队长打来第十个紧急电话,说B区完全没有生命迹象。
他才姗姗来迟。
我就飘在半空,看着潘宇把手里的工兵铲狠狠插进碎石堆里。
火星四溅。
他的动作很暴躁,带着一股发泄的怒气。
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在跟谁置气。
「潘队……」
副队长满脸灰土,手里攥着生命探测仪,声音在发抖。
「别挖了……B区的信号彻底归零了。」
「这下面的承重结构已经完全坍塌,如果是人的话,早就……」
「闭嘴!」
潘宇猛地直起腰,一把夺过探测仪,狠狠摔在旁边的水泥柱上。
「砰」的一声。
精密仪器四分五裂。
「机器会坏,信号会受磁场干扰,这种常识还要我教你?」
他赤红着眼,指着那片死寂的废墟。
「方嘉宜是什么人?」
「她是战地医生,是以前跟我在泥石流里埋了三天三夜还能把伤员背出来的铁人。」
「这点塌方能弄死她?」
他冷笑一声,重新挥起铲子。
「她就是在赌气。」
「她听见我先救了宋薇,心里不痛快,故意躲在下面的三角区不肯出声,想让我着急。」
「这招她用了多少次了?幼稚。」
我飘在他头顶,看着他笃定的侧脸。
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
是啊。
在潘宇眼里,我是铜皮铁骨的方嘉宜。
是那个切菜切到手流了一碗血,自己冲进急诊室缝针,还能回来给他做饭的“铁人”。
而宋薇呢?
宋薇是手指被A4纸划破一道口子,都要哭着让他哄半小时的“瓷娃娃”。
所以,即便是在生死关头。
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可以等。
哪怕是二十五个小时前,我发出了最绝望的求救。
时间倒回到昨天上午10点。
余震突袭。
我和宋薇同时被埋在了地下室。
中间隔着一堵断裂的承重墙。
宋薇在外侧的浅埋区。
我在里侧,也是结构最不稳定的深水区。
「宇哥!救命啊!我的腿被压住了!」
「好疼……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薇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厚重的楼板。
而我,被一根生锈的螺纹钢筋,从背后斜插进我的身体,刺穿了我的脏器。
我想喊。
可嘴里涌出来的全是带血的泡沫。
我只能捡起手边的石块,拼尽全力敲击头顶的预制板。
一下。
两下。
三下。
那是救援队的通用求救信号——三短三长。
潘宇听到了。
那个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头顶。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是最专业的搜救队长,他一定能听出这是濒死求救。
可下一秒。
他的声音透过缝隙,冷冷地传了下来。
「方嘉宜,别敲了。」
「你有完没完?」
我的手僵在半空。
「宋薇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她胆子最小了,小时候连打雷都怕」
「你是专业的,别跟一个小青梅计较。你应该很清楚你那个位置是三角支撑区,理论上是最安全的。」
「你手里有全套急救包,这会儿敲什么敲?添乱吗?」
他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不耐烦。
甚至是失望。
他觉得我在这种人命关头的时刻,还要用“假装求救”来跟宋薇争宠。
「起吊机!先吊外侧的横梁!」
潘宇果断下令。
「可是潘队……」
旁边的队员犹豫了一下,「外侧横梁一旦起吊,内侧的受力平衡可能会打破……嫂子还在里面。」
「塌不了。」
潘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他一贯的傲慢与自信。
「那个三角区是混凝土浇筑的,能抗八级地震。」
「方嘉宜在里面缩着,顶多落一身灰。」
「先救宋薇!她的腿要是废了,你们谁负责?」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潘宇。
你太自信了。
你只看了图纸,却不知道这栋楼是烂尾楼改造的。
那个所谓的“混凝土三角区”,里面的钢筋早就被偷工减料换成了劣质品。
根本承受不住横梁起吊后的二次压力。
我想阻止他。
我想告诉他,这里真的会塌。
「咚、咚、咚!」
我拼命用额头撞击着石头,发出最后的警告。
可这声音听在潘宇耳朵里,成了我“不懂事”的催促。
「别管她!起吊!」
轰隆——
外侧横梁被抬起的那一瞬间。
我头顶那块万斤巨石,失去了唯一的支撑。
甚至连一秒钟的缓冲都没有。
瞬间砸了下来。
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然后迅速归于黑暗。
回到现在。
潘宇还在不知疲倦地挖着。
一边挖,一边对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喊话。
「方嘉宜,差不多行了。」
「宋薇已经送医院了,没生命危险,你不用演了。」
「你出来,我不怪你。」
「只要你现在出来,今晚的庆功宴我带你去,你不是一直想吃那家日料吗?」
他还在试图跟我谈条件。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漫长的冷战。
只要他给个台阶,我就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拍拍身上的灰,笑着走出来说“我没事”。
可是潘宇。
这一次。
我真的出不来了。
「潘队!那是承重板!」
副队长突然惊恐地大喊,「不能用铲子强行撬!下面的空间已经被挤压到极限了,如果再施压,会对尸体造成二次伤害的!」
「什么尸体?!」
潘宇猛地回头,那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我说了她没死!」
「上挖掘机!给我把这块板掀开!」
「既然她不肯自己出来,那我就把房顶掀了,我看她往哪躲!」
轰隆隆。
巨大的挖掘机开了过来。
锋利的机械铲斗高高扬起,对准了我尸体的正上方。
那里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碎石。
只要这一铲子下去。
我的身体,就会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被彻底撕裂。
「不要……」
我飘在空中,惊恐地冲向那个铲斗。
潘宇。
求你了。
别挖了。
给我留个全尸吧。
哪怕是为了孩子……
可是,没有人能听见鬼魂的悲鸣。
潘宇站在探照灯下,手一挥,冷酷地下令:
「挖!」
铲斗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我飘在空中,看着那一排锋利的精钢斗齿,绝望地闭上了眼。
哪怕是做了鬼。
我也本能地害怕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楚。
可是潘宇不怕。
他双手叉腰,站在暴雨里,眼神冷硬地盯着那台机器。
在他心里,我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正缩在那个安全的三角区里,听着上面的动静,等着他像以前一样低头哄我。
他太了解我了。
或者说,他太了解那个“坚强”的方嘉宜了。
记忆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是半年前,我也在这个废墟训练场受过伤。
一根生锈的铁丝划开了我的大腿,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当时潘宇在干什么?
他在给宋薇贴创可贴。
宋薇的手指被A4纸划了一道口子,红着眼眶喊疼。
潘宇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她吹气,那神情仿佛她受了天大的伤。
而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医疗箱旁。
没有麻药。
我自己咬着纱布,拿着针线,对着大腿上的皮肉,一针一针地缝了下去。
缝了整整八针。
我疼得冷汗把作训服都湿透了,一声没吭。
等潘宇哄好了宋薇回头看我时,我已经包扎好了,正扶着墙站起来准备继续训练。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赏:
「不愧是方嘉宜,对自己真狠。」
「你是做大事的人,不像宋薇,娇气包一个。」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夸奖。
现在我才知道。
这是诅咒。
因为我“对自己狠”,因为我“不娇气”。
所以我就不需要被保护。
所以我就算被埋在废墟下二十五个小时,他也觉得我能像那次缝针一样,自己扛过来。
「嘎吱——」
现实中,金属摩擦岩石的刺耳声响,打断了回忆。
巨大的铲斗已经切入了土层。
那个位置,正对着我的左肩和手臂。
「再深点!」
潘宇甚至还在指挥,「把这层预制板给我掀开!」
「方嘉宜,我数三声。」
「你要是再不喊救命,我就当你默认这房子能拆了!」
「一!」
没有声音。
底下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的灵魂在对着他嘶吼:潘宇!下面是我的肉啊!
「二!」
还是没有声音。
潘宇眼底的怒气更甚,他觉得我在挑战他的底线。
「三!」
「好,你有种。」
他手一挥,对着操作员做了一个“起”的手势。
「给我铲!」
操作员拉动操纵杆。
液压臂发出一声轰鸣,巨大的力量瞬间爆发。
铲斗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咬合,向上一提。
「噗嗤。」
那是一种很沉闷的、布帛撕裂混合着骨骼断裂的声音。
在嘈杂的雨夜里,并不明显。
但潘宇听到了。
因为他是最顶尖的搜救员,他对这种声音太敏感了。
他的表情僵了一下。
紧接着。
随着铲斗的抬起,大量的泥沙碎石哗啦啦地滚落。
在那堆灰黑色的废墟残渣里。
一件明黄色的物体,被锋利的斗齿硬生生钩了出来。
那不是完整的衣服。
那是一截袖子。
袖子因为暴力的拉扯,从肩膀处彻底断裂开来。在那明黄色的布料下,是一条苍白的手臂,正以一种极其扭曲、恐怖的角度挂在铲斗的斗齿上。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涌,因为血液早已凝固。
只有暗红色的血迹顺着铲斗的边缘滴落。
滴答。
滴答。
落在潘宇崭新的作战靴上。
全场死寂。
操作员吓傻了,手一抖,铲斗悬在半空,那条残破的手臂就在潘宇眼前晃荡。
手腕上,那根被泥水浸透的红绳,还在风雨中凄厉地飘着。
那是我的手臂。
我刚才说过的。
我说:只要这一铲子下去,我就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了。
应验了。
原本,它是完整的。
哪怕被埋了二十五个小时,它也是完整的。
是潘宇。
是他亲自下令,用这台钢铁巨兽,毁了我的身体。
「呕——」
潘宇盯着那截断臂,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然后剧烈震颤。
那一瞬间的生理性冲击,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胃。
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呕。
「停……停机……」
他想喊停,可是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这不是他在找的“躲猫猫”的妻子。
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他刚刚亲手破坏了的尸体。
「潘队!」
副队长疯了一样冲上去,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潘宇。
「别看了!快把机器停下!」
潘宇一把推开副队。
他顾不上嘴角的污秽,顾不上满地的泥泞。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那个废墟堆,爬到那个还在滴血的铲斗下面。
伸出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接住那条手臂。
「方嘉宜……」
「疼不疼?」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在下面躲着……」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眼泪混着雨水,瞬间冲刷了他满脸的傲慢。
他终于信了。
那个“铁人”方嘉宜,也会碎。
而且,是被他亲手弄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