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那些，你们父女之间，最具体最微小，最温暖的瞬间。”
“比如，她第一次学会走路，是什么样子的？”
“她掉的第一颗牙，你把它放在了哪里？她画的第一幅画，画的是什么？”
“你必须用最平实的语言，把这些画面，描述给她听。”
“记住，细节，我需要的是细节。”
陈煊怔住了。
这些问题，比昨天那些，更让他感到无措。
他努力地在自己那被工作和生活填满的记忆里搜寻着。
好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霖霖……爸爸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楼下那家张奶奶卖的麦芽糖。”
“每次爸爸下班回来，只要给你带一块，你就能高兴一整天。”
“你吃糖的时候，总是先把糖块在嘴里含化了，然后用牙签挑起长长的糖丝。”
“在空中绕啊绕，绕成一个金色的球……”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
那些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画面，此刻被一点点地擦拭干净，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还有……还有你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开运动会，让你穿白球鞋。”
“爸爸那时候穷，给你买不起新的，就把自己的一双旧球鞋。”
“用刷子刷了整整一个晚上，刷得干干净净，再用白色的粉笔，把磨损的地方涂白……”
“第二天你穿着那双比你的脚大两码的鞋去学校，回来的时候，高兴地跟爸爸说，你是你们班跑得最快的。”
说着说着，陈煊的眼圈又红了。
他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他都记得。
只是这些记忆，被他深深地埋了起来，上面压着生活的重担，压着一个男人所谓的坚强和责任。
林清蓝站在一旁，没有打断他。
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心率监测仪上的曲线。
在陈煊开始讲述那些往事时，那条原本平稳的曲线。
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
有门！
林清蓝的镜片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她走到陈煊身边，递给他一本画册。
陈煊接过画册，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女儿从小到大的画。
稚嫩的笔触，天马行空的想象。
有太阳公公长了腿，有小兔子长了翅膀，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
男人的脸上没有五官，但身上穿着一件，陈煊再熟悉不过的，洗得发白的西装。
“现在，看着这些画，继续说。”
林清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
“告诉她，你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陈煊的手指，颤抖地抚过那幅画。
“爸爸看到了……爸爸看到霖霖画的这个男人，很高，很大，像一座山。”
“他可以为女儿挡住所有的风雨。”
“爸爸……爸爸想做这样的人，可爸爸……没做到。”
他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停。”
林清蓝果断地制止了他。
“不要进行自我批判。”
“你的任务，不是忏悔，是唤醒。”
“换一种方式，告诉她，你从这幅画里，看到了她对你的爱。”
陈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着那幅画，重新组织语言。
“霖霖，爸爸看到这幅画了，爸爸知道，在霖霖心里，爸爸一直是你的大英雄。”
“你看，你把爸爸画得这么高，这么壮。”
“谢谢你，霖霖，谢谢你这么爱爸爸。”
话音刚落。
心率监测仪上，那条曲线，突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向上的尖峰！
紧接着，滴的一声轻响。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陈天霖那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苍白的发丝间。
哭了！
她哭了！
陈煊的呼吸瞬间停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脸上的那道泪痕，整个人都僵住了。
“继续。”林清蓝的声音，冷静而果断。
“不要停，不要问她，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
“她能感觉到，继续用你的声音，你的回忆，去包裹她，温暖她。”
“现在，告诉她，她第一次对你撒谎是什么时候。”
陈煊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激动，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努力地回忆着，终于想起了那件被他丢在记忆角落里的小事。
“霖霖，爸爸想起来了。”
“你五岁那年，偷偷拿了爸爸钱包里的十块钱，去买了一串糖葫芦。”
“回来爸爸问你，你骗爸爸说是捡的。”
“后来，爸爸在你床底下，找到了那张十块钱的找零。”
“爸爸当时……没有骂你，也没有打你。”
“爸爸只是抱着你，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跟爸爸说你想吃。”
“你哭着告诉爸爸，因为你看到爸爸的钱包里，就只剩下那最后一张十块钱了。”
说到这里，陈煊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地埋在了女儿的被褥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而病床上，陈天霖的眼角，第二滴，第三滴泪水，不断地涌出。
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她的嘴唇，也开始轻微地颤动，仿佛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着。
林清蓝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陈煊的肩膀。
“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让她休息一下，你的情绪，也需要平复。”
陈煊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
他看着女儿那张泪痕未干的脸，心中充满了希望。
“林医生，她……她是不是快好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林清蓝没有给他过于乐观的承诺。
“但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脚步。
“陈先生。”
陈煊立刻抬头。
“今晚，不要再跟她说任何话。”
林清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专业感。
“你今晚的任务是，回家，找一张照片。”
“一张她发自内心，对你笑得最开心的照片。”
“明天早上，带着这张照片，和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来见我。”
夜色深沉，陈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那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屋。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几天前绝望时留下的烟味，但此刻，他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林清蓝的话，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记忆的尘封之门。
一张她发自内心，对我笑得最开心的照片。
陈煊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箱倒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