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那日。
曾视我为眼中钉的继母,笑着将我推入漆黑枯井。
她换上我的嫁衣,将我的一切付之一炬,代我赴死。
我带着满腔恨意重获新生。
睁眼便是她手持竹条,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
我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阿娘,此生换我护你。”
刺骨的井水淹没头顶,我最后看到的,是井口那一方被火光染成血红的夜空。
以及继母苏晚那张被火光映照得近乎诡异的笑脸。
她穿着我那件即将出嫁的、绣着金丝鸾鸟的嫁衣,裙摆在烈风中狂舞,像一只决绝赴死的蝴蝶。
她笑着,将我狠狠推了下来。
“沈知意,活下去。”
她的口型,我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被太子萧景琰背叛、被嫡姐沈知语陷害、在将军府满门即将被屠戮的绝境里,
给了我最后一击的,是这个平日里对我最刻薄的继母?
窒息感如附骨之蛆,攀上我的喉咙。
意识剥离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她在大火中,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凄厉而苍凉的声调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歌声,火光,井水,恨意,尽数远去。
“咳!咳咳!”
猛烈的窒息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胸腔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青草湿气的空气。
我还活着?
我费力地撑起身体,茫然四顾。
没有枯井,没有火光,没有血。
这里是将军府后花园的偏僻角落,我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素色长裙的女人。
她手持一根青色竹条,细长的凤眼微微上挑,嘴角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那张脸,年轻了至少五岁,却依旧是我记忆中最憎恶的模样。
是苏晚。
我的继母。
她见我醒来,眉心拧得更紧,手中的竹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破风声,点在我面前的地上。
“长本事了,沈知意。”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不带温度。
“逃学,翻墙,还把自己摔晕过去。”
“你还记不记得你姓什么?记不记得你是我将军府的二小姐?”
“我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声声训斥,如同一道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
这一幕……何其熟悉。
五年前,我为了去见太子萧景琰,逃了苏晚安排的女红课,从后墙翻出去时不慎摔了下来。
当时我只觉得她小题大做,恨她多管闲事,恨她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可现在……
我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
树影婆娑,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斑驳的光点。
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我……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将军府还未被抄家,一切悲剧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浑身颤抖。
我没死!
苏晚……苏晚她……
井口那张决绝的笑脸,那句无声的“活下去”,再次浮现在眼前。
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
“还在发什么呆?给我起来!”苏晚见我迟迟不动,语气更是不耐,“再不起来,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她举起了手中的竹条。
前世,我看到这根竹条只会瑟缩发抖,只会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她。
可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我死死地抱住了她。
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像前世那般,消失在冲天火光里。
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是活生生的。
“阿娘……”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压抑了整整一世的委屈、悔恨、和后怕,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阿娘,阿娘……”
我只会一遍遍地、哽咽着叫她。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大概从未想过,一向视她如蛇蝎的我,会主动拥抱她。
她浑身都写满了抗拒,试图将我推开。
“沈知意!你发什么疯!”
她的声音里带着慌乱。
可我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她的骨血里。
原来,她骂我,是怕我行差踏错。
原来,她打我,是恨我不争气,不懂得保护自己。
原来,她对我所有的刻薄与严苛,都只是她用来保护我的、笨拙又别扭的方式。
而我这个蠢货,却用了整整一辈子去误解她,怨恨她。
直到她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阿娘,我错了……”我泣不成声,“我再也不逃学了,再也不去见他了……”
“你别不要我,别赶我走……”
我能感觉到,她举起竹条的那只手,在空中停滞了许久,终究还是缓缓放下了。
她僵硬地站着,任由我抱着她,泪水浸湿她的衣襟。
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语气,冷冰冰地开口:“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给我滚回去!把《女诫》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虽然语气依旧刻薄,但我听出了松动。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舍得松开她。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冲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我马上去抄。”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做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母亲责罚了?”
我循声望去,只见沈知语正带着她的贴身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不愧是冠绝京城的才女。
前世,就是这张美丽的面孔,在我面前亲口承认,是她将我与太子私会的信件呈给皇帝,是她偷换了父亲的兵符,是她一步步将整个将军府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眼中闪过得意的笑意,嘴上却是一片关切。
“母亲,妹妹年纪还小,贪玩也是难免的。您就算生气,也别把妹妹打坏了呀。”
她这话,明着是为我求情,暗地里却是在指责苏晚苛待我这个庶女。
前世,我就是这样被她挑拨,越发地怨恨苏晚。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直起身,冷冷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目光直直地射向她。
“长姐是盼着我被阿娘打死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沈知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大概没料到,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苏晚也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探究。
我不再理会她们,转身就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背后,沈知语回过神来,对着苏晚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回到房间,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才抑制不住地滑落。
我将脸埋在膝盖里,放任自己颤抖。
重生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距离将军府被抄家,还有五年。
我还有五年的时间,去改变这一切。
我要揪出前世害我们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
我要撕碎太子萧景琰和嫡姐沈知语的伪善面具。
我还要……查清楚一件事。
苏晚,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换我活下来?
脑中飞速盘算着,我眼底的脆弱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我十五岁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绝。
这一世,换我来守护你。
阿娘。
我在房里枯坐了一下午,直到丫鬟送来晚饭,才惊觉自己竟真的忘了抄写《女诫》。
我急忙起身,研墨铺纸。
不是怕苏晚责罚,而是不想再让她为我费心。
前世我恨她入骨,如今才知她的每一分严苛,都是悬在我头顶的警钟。
正当我写到“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时,院外传来了沈知语的声音。
“妹妹在吗?我给你送了些你最爱吃的雪花酥。”
我的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像一朵不祥的黑莲。
雪花酥。
前世,就是这碟雪花酥,里面被沈知语下了慢性的毒药。
我吃了整整半年,最终毒瞎了一只眼睛,彻底沦为京城的笑柄,也失去了作为太子侧妃的最后利用价值。
我放下笔,起身开门。
沈知语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看你晚饭都没怎么用,怕你饿着了。”她将食盒递给我,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趁热吃吧。”
我看着她那张伪善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但我面上却装出欣喜的模样,接过了食盒。
“多谢长姐,长姐对我最好了。”
我打开食盒,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色的糕点上点缀着红色的梅花瓣,做得煞是好看。
“长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捏起一块,作势要往嘴里送。
沈知语的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期待和恶毒。
我的动作在唇边停住,忽然转向她,笑道:“这么好吃的糕点,我一个人吃太可惜了。不如我们拿去给阿娘也尝尝?”
沈知语的脸色变了一下。
“母亲她……不喜甜食,我们就别去打扰她了。”
“怎么会?”我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阿娘只是嘴上说不爱,心里肯定还是喜欢的。再说,这可是长姐亲手做的,是长姐的一片心意啊。”
我不等她反对,直接捧着食盒就往苏晚的院子走去。
沈知语无法,只得跟在我身后,脸上带着僵硬的笑。
到了苏晚的院子,她正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账簿在看,神情专注。
“阿娘!”我欢快地跑过去,将食盒举到她面前,“您看,这是长姐特意为我做的雪花酥,可好吃了,您先尝一块。”
苏晚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食盒,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后一脸不安的沈知语身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我不喜甜食。”她冷冷地拒绝了。
和前世沈知语的说辞一模一样。
“哎呀,就尝一小口嘛。”我拿起一块糕点,撒娇似的递到她嘴边。
苏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眼中闪过不耐烦。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迈着优雅的步子,从她身后绕了出来,用头蹭了蹭她的腿。
这只猫叫“雪团”,是苏晚的心头肉,据说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宝贝得紧。
我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我收回手,蹲下身,将那块雪花酥掰了一小块,递到了雪团的嘴边。
“阿娘不吃,那给雪团吃好了。”
“沈知意!”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想要阻止。
可已经晚了。
雪团嗅了嗅,似乎很喜欢那香甜的味道,伸出舌头舔了舔,很快就将那一小块糕点吃了下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
沈知语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雪团吃完糕点,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又绕着我的脚踝蹭了两圈。
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沈知语悄悄松了口气。
我也松了口气。
看来,这毒不是即刻发作的。
我站起身,笑嘻嘻地对苏晚说:“您看,雪团多喜欢吃。长姐的手艺就是好。”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怀疑,还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正要再说什么,脚边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雪团,身体猛地一抽,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它四肢抽搐,口中吐出白色的泡沫,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就彻底没了动静。
全场震惊。
跟在沈知语身后的丫鬟,更是吓得“啊”地一声尖叫出来。
“猫!猫死了!”
沈知语的脸色“刷”地一下,血色尽褪。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母亲!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糕点里怎么会有毒!”
苏晚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沈知语,而是走到雪团的尸体旁,慢慢蹲下。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雪团已经僵硬的身体,眼神冰冷得可怕。
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站在一旁,心中竟没有半分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悲凉。
又是这样。
前世,我毒瞎了眼睛,苏晚也是这样护着我,将我院子里所有伺候的下人都乱棍打死,震慑了整个将军府。
可我当时,只觉得她残忍嗜杀,是为了立威。
“不是你,那是谁?”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语,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这糕点是长姐亲手所做,从头到尾都由长姐的贴身丫鬟看着,难道是丫鬟胆大包天,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投毒吗?”
“还是说,长姐的贴身丫鬟,连什么东西有毒都分不清,就敢往厨房里拿?”
我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沈知语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不停地哭着摇头。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就在这时,闻讯赶来的父亲,沈将军沈毅,带着一群家丁冲了进来。
他一进门,看到跪在地上的沈知语和一旁死去的猫,顿时勃然大怒。
“这是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沈知语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父亲!父亲救我!我没有下毒,是妹妹冤枉我!”
父亲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沈知语,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我厉声喝道:
“沈知意!你又在胡闹什么!还不快给你长姐道歉!”
我心中一阵冷笑。
看,这就是我的父亲。
在他的心里,我这个庶女,永远比不上他引以为傲的嫡女。
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父亲,”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女儿没有胡闹。雪团吃了长姐送来的糕点,当场毙命,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女儿只是想查明真相,还雪团一个公道,也还女儿一个清白。”
“你……”父亲被我顶撞得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他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忤逆”的模样。
“一只畜生而已!死了便死了!你竟为了一个畜生,诬陷你的长姐!来人!把二小姐给我关到祠堂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父亲的偏心,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我的心上。
即便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滋味,依旧让人窒息。
就在家丁要上前来拉我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看谁敢。”
苏晚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走到父亲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将军说得对,一只猫而已,死了便死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股威压。
“可这猫,是我的。”
“它死在我的院子里,总要有人为此偿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沈知语和她身后的丫鬟,最后又回到父亲脸上。
“既然查不清到底是谁下的毒,那就把做糕点的厨房下人,和送糕点的丫鬟,一起乱棍打死吧。”
“顺便,也给府里的人提个醒,我苏晚的东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碰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父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忌惮苏晚娘家的财力,更忌惮苏晚那深不可测的手段。
这个女人嫁进将军府三年,不争不抢,却用雷霆手段将后宅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他权衡利弊,最终只能咬着牙,挥了挥手。
“就按夫人说的办!”
很快,哭喊声和求饶声响彻了整个后院,最后都归于沉寂。
沈知语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我看着苏晚的背影,那个在父亲面前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旗帜鲜明地,护在我的身前。
原来,被保护是这样的滋味。
温暖得,让人想哭。
苏晚处理完一切,转身回房,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但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跟了进去。
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我走到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阿娘,谢谢你。”
她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的猫。”
我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中酸涩。
这个女人,连一句软话都不会说。
我走到她面前,拿起桌上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轻轻涂抹在她微微发红的手背上。
刚才,她去抚摸雪团的时候,大概是被毒素沾染了。
她的身体又是一僵,想缩回手,却被我按住了。
“别动。”我的声音很轻,“会留疤的。”
她终于不再挣扎,任由我为她上药。
烛光下,我看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陈年的旧疤,形状奇特,像某种飞鸟的图腾。
我心中一动,却什么也没问。
良久,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以后,离沈知语远一点。”
“好。”我乖巧地点头。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在这座冰冷的将军府里,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