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廉价玫瑰的腐烂气息,一股脑地灌进祁同伟的口鼻。他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那致命的灼痛。子弹撕裂了血肉,更撕碎了他那可笑又可悲的一生。权柄、野心、屈辱、梁璐那高高在上的脸、赵瑞龙阴鸷的眼、还有高育良那永远看不透的、带着一丝怜悯的审视……无数碎片在急速冷却的意识里疯狂旋转、爆裂,最终沉入无边的、粘稠的黑暗。

……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抽离感猛地攫住了他!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喧嚣猛地灌入耳膜!

“加油!加油!加油!”

声浪排山倒海,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纯粹热情,狠狠撞在他的鼓膜上。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烫得他眼皮生疼。脚下是坚实、富有弹性的塑胶跑道,不再是冰冷污浊的泥水。

祁同伟猛地睁开眼。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对上焦。

鲜红的跑道线,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穿着各色运动背心的年轻身影,正矫健地掠过他的视野边缘,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绿茵场上,一场足球赛正踢得如火如荼,呼喊声震天响。更远处,是汉东政法大学那几栋他刻骨铭心的灰色教学楼,沉默地矗立在蓝天之下。

操场?

汉东政法大学的操场?!

他僵硬地、难以置信地转动脖颈。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热力、汗水涔涔却无比生动的脸庞撞入眼帘。那些面孔,有些依稀带着前世的模糊印记,有些则完全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一种他早已遗忘的、属于象牙塔的蓬勃朝气。

时间……地点……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光滑,骨节分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力量和润泽,没有后来沾染的洗不净的污秽,更没有那致命的枪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胸前印着“汉东政法”的字样,廉价却干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像重锤砸在灵魂上,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一切屈辱和错误开始的原点?回到了他祁同伟,还是一个除了满腔才华和无处安放的骄傲、便一无所有的穷学生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令他灵魂战栗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甜腻又虚假的热情,穿透操场的喧嚣,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同伟!祁同伟!这边!快过来呀!”

那声音,像淬了蜜的毒针,精准地刺向他记忆深处最不堪的角落。

祁同伟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跑道边缘,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草坪上。

梁璐。

她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在这个朴素校园里显得格外扎眼、价格不菲的白色连衣裙,阳光落在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上,折射出柔亮的光泽。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优越感的笑容,手里捧着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正朝着他这边用力地挥手。她身边围着几个平时与她交好的女同学,此刻也都带着或艳羡或促狭的笑意看向他。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被抽离了。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扭曲。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钉在梁璐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钉在她手中那捧象征着屈辱开端的红玫瑰上。

前世那场大雪……冰冷刺骨的塑胶跑道……双膝跪地时钻心的寒意和麻木……围观者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还有梁璐父亲梁群峰那张隐藏在办公室窗帘后、冰冷而充满掌控欲的脸……无数画面如同爆裂的玻璃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羞耻,轰然炸开,瞬间将他淹没!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

“同伟!发什么呆呀!”梁璐见他没反应,又娇嗔地喊了一声,捧着花往前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灿烂,仿佛在施舍什么天大的恩典。

周围的目光开始聚焦。有好奇,有羡慕,也有等着看热闹的窃窃私语。

就是现在!就是这个地方!前世那个愚蠢的、为了所谓前程而献祭掉自己所有尊严的祁同伟,就是在这里,像个被操纵的木偶,一步步走向梁璐,走向那束玫瑰,走向那个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求婚”!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也压下了那翻腾的恶心感。那不是愤怒,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目睹深渊后彻底清醒的决绝!

祁同伟动了。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再看梁璐和她那束该死的花一眼!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急于逃离陷阱的野兽,撞开身边几个愣住的同学,朝着与梁璐所在位置完全相反的方向——操场通往宿舍区的出口,发足狂奔!

“哎!祁同伟!”梁璐惊愕的呼喊声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尖利。

“他怎么了?”

“跑什么啊?”

“梁璐手里不是花吗?他这是……”

身后的议论声迅速被甩开、模糊。祁同伟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远离那个噩梦的源头!

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他冲下操场的台阶,冲过两旁栽着梧桐树的林荫道,冲进那栋熟悉又陈旧的男生宿舍楼。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水泥楼梯间激起巨大的回响。

砰!

宿舍的木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又重重地弹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男生宿舍特有的汗味、泡面味和淡淡的烟味。三个室友都不在。

祁同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疯狂淌下。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不!

那股被命运愚弄的狂怒和前世积压的绝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此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那本静静躺在他枕边的硬壳笔记本。

他踉跄着扑到自己的床铺前,一把抓起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他粗暴地翻开,动作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书页哗啦啦作响,最终定格在其中一页。

纸上,是他曾经怀着怎样隐秘的、夹杂着功利算计又带着一丝卑微憧憬的心情,一遍遍、一遍遍誊抄修改的情诗。字迹曾经多么“深情”,此刻就多么刺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上,烫在他的灵魂上!

给梁璐的!

为了攀附梁家权势,为了那个可笑的、虚无缥缈的前程,他曾经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将尊严碾碎了,混着廉价的墨水,写在这纸上,妄图献祭给那个冷酷的神祇!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祁同伟双目赤红,双手死死抓住那页写满“屈辱”的纸,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向两边撕扯!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宿舍里炸响,尖锐得令人牙酸。纸张坚韧,一次未能完全撕开。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脖颈上青筋暴起,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再次发力!

嘶啦!嘶啦!嘶啦!

一下!两下!三下!

脆弱的情诗连同承载它的纸张,在他狂暴的力量下彻底解体!变成无数扭曲的、大大小小的碎屑,如同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洒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球鞋上。

祁同伟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碎片。仿佛那不是纸屑,而是他前世的尸体,被他亲手撕碎、践踏!

还不够!

他猛地抬脚,带着刻骨的恨意,狠狠踩了上去!用力地碾!反复地碾!坚硬的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将那些写满谄媚文字的纸片彻底碾进肮脏的尘土里,碾得粉碎!

直到那堆纸屑彻底与灰尘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才喘着粗气,停下了动作。

宿舍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狂怒的浪潮稍稍退却,留下的是巨大的空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冰冷的清醒。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狭小、凌乱却暂时安全的宿舍。前世的一幕幕,那些挣扎、那些屈辱、那些被权力玩弄于股掌的绝望、那些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的窒息感……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在眼前飞速闪回。

权力!

没有权力,他祁同伟,永远只是一条可以被梁家、被赵家、被任何人随意踩踏、随意丢弃的野狗!才华?傲骨?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是加速他坠入深渊的诅咒!

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绝不能!

可是路在哪里?汉东的天,是梁家的天!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农家子弟,拿什么去斗?拿什么去挣脱那张早已为他编织好的、名为“梁璐”的巨网?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在记忆尘埃深处的微光,骤然在脑海深处闪烁了一下。

那是在前世,他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亮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吐出的几个字:

“……东海……省……祁……祁家……你爷爷……祁铁山……找……找到他……”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很快就被死亡的冰冷吞没。那时的祁同伟,正深陷于梁璐编织的情网和前途的诱惑中,心比天高,只觉得父亲临终呓语,是老家穷亲戚攀附的妄想,是乡野村夫对权势不切实际的臆测,甚至带着一丝鄙夷和厌烦,转头就将这临终遗言抛到了九霄云外。

祁铁山?

爷爷?

一个他从未见过、只在父亲偶尔酒后带着复杂情绪提起过的名字。一个据说在动荡年代离开老家、从此杳无音信、被祁家视为“忘本”的叛逆者。

东海省?

一个遥远的、只在新闻里听过的富裕沿海省份。

荒谬!一个可能早已化作黄土的陌生老人,一个虚无缥缈的地址,能改变什么?能对抗盘踞汉东、根深蒂固的梁家?

这个念头在绝望的深渊里升起,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然而,此刻,这被遗忘的遗言,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祁同伟翻腾着恨意和求生欲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这是父亲用生命传递的最后信息。这是他祁同伟,这个来自穷乡僻壤、身陷绝境的农家子,在这冰冷的汉东政法大学,在这张名为“梁璐”的巨网悄然收拢的时刻,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可能与“权力”、“背景”沾边的、微乎其微的可能!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陷阱!

他也必须抓住!他别无选择!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挣脱前世轨迹的支点!

赌!用命去赌!

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冲散了疲惫和绝望。祁同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所有的迷茫和虚弱被强行压下。他不再看地上那堆肮脏的纸屑,猛地转身,扑向自己床铺下那个破旧的、印着褪色“上海”字样的帆布行李箱。

他粗暴地掀开箱盖,将里面叠放得还算整齐的几件旧衣服胡乱扒开。箱底,压着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他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已经发黄发脆的报纸。

里面是一个老旧的、深褐色的硬木相框。相框的玻璃早已碎裂,只剩边缘还顽固地粘着几片碎渣。相框里嵌着一张同样泛黄、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似乎是某个老式照相馆的布景。照片中央,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装(更像是老式干部服)的中年男人。男人身姿挺拔,面容刚毅,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尤其那双眼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和泛黄的相纸,依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直视着相框外的人。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久经风浪、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

男人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碎花土布衣裳、梳着两条粗辫子、神情怯懦拘谨的年轻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脸皱巴巴的,看不真切。

祁同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军装男人的脸上。

祁铁山!

这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爷爷?这就是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让他去寻找的人?

照片的背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带着乡下人质朴气息的小字:

“东海省,滨城市,八一军区大院,祁铁山。庚戌年冬月,存念。”

字迹是父亲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和父亲那点可怜的文化水平。

滨城市!八一军区大院!

地址!确切的地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泵出的血液滚烫,瞬间冲上头顶!希望!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祁同伟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木制相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照片里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仿佛要将这张泛黄的照片烙印进灵魂深处。

东海!滨城!八一军区大院!祁铁山!

这就是他唯一的路!是他斩断前世枷锁、向那该死的命运挥出的第一刀!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将相框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拉上拉链。然后快速地将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具,还有抽屉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生活费——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一股脑儿塞进书包。

动作迅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个狭窄的宿舍。目光冰冷,再无留恋。

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身影在昏暗的楼道里一闪而过,只留下身后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木门,以及地上那一堆被彻底碾碎、再也无法拼凑的“情诗”碎片。

……

三天后。

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终于缓缓滑进了滨城火车站的站台。刺耳的汽笛声和车厢连接处金属摩擦的噪音,混合着站台上鼎沸的人声,一股脑儿涌进车厢。

祁同伟随着拥挤的人流,被推搡着下了车。三天硬座的颠簸,让他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身上那件唯一的、还算体面的白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散发着一股汗味和火车上特有的混杂气息。帆布书包斜挎在肩上,里面硬木相框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

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气息,与汉东干燥的尘土味截然不同。滨城,东海省的明珠,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繁华喧嚣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感。

他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带子,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像一头闯入陌生丛林的小兽,带着警惕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一头扎进了这座滨海大都市汹涌的人潮里。

几经辗转,换了三趟公交车,又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时,祁同伟终于站在了目的地前。

八一军区大院。

与他想象中戒备森严、岗哨林立不同,眼前的大院显得异常沉静。高大的、爬满了浓密常青藤的灰色围墙向两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围墙顶端,隐约可见电网冰冷的金属光泽。两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带有厚重历史感的大铁门紧闭着。门旁,设有一个小小的、同样朴素的传达室。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侧笔挺如标枪般站立的卫兵。年轻的士兵,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钢盔,荷枪实弹,身姿挺拔得没有一丝弯曲。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面无表情地扫视着门前空旷的地带,带着一种无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杀威严。

传达室的窗户开着,一个同样穿着军装、年岁稍长的士官坐在里面,正低头看着什么。

祁同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蹦出来。三天奔波积累的疲惫被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紧张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那渺茫的、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名字上的希望?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喉咙口的干涩。整整衣领——虽然它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又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和灰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他朝着那扇厚重、沉默、象征着某种他完全陌生阶层的铁门走去,目标明确:传达室。

距离门口还有七八步远时,传达室里的士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抬起了头。那是一张黝黑、方正、带着军人特有坚毅线条的脸。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落在了祁同伟身上,从头到脚,将他那身与这威严环境格格不入的落魄和风尘仆仆尽收眼底。

祁同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底层的谦卑:

“您好,同志。请问……祁铁山,祁老,是住在这个大院里吗?”

“祁老?”士官的声音不高,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但那份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祁同伟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帆布书包,还有他脚上那双边缘开胶的旧球鞋。“你是他什么人?有什么事?有预约吗?”

预约?祁同伟的心猛地一沉。他哪里有什么预约?他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我是他……他老家的亲戚。从汉东省来的。有……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老人家。”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书包的肩带,仿佛那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勇气和证明。

“老家的亲戚?”士官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个含糊其辞的身份并不满意。他的目光更加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祁老的身份特殊,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事都能见的。没有预约,也没有内部电话确认,我不能放你进去。”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祁同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三天三夜的奔波、满怀的孤勇和渺茫的希望,在这句公事公办的拒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连门都进不去?

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上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阵低沉而平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线条方正、低调却透着一股无形威严的红旗轿车,缓缓驶近,稳稳地停在了大院门口,距离祁同伟只有几步之遥。

后排深色的车窗玻璃,如同一面幽暗的镜子,清晰地映出祁同伟此刻狼狈、焦急又带着一丝绝望的脸庞。

传达室的士官立刻站直了身体,表情变得无比恭敬肃穆,对着车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门岗的卫兵也同时持枪肃立。

车门没有立刻打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祁同伟僵在原地,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着那深色的车窗,仿佛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正穿透玻璃,落在自己身上。那是谁?会是……他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祁同伟的血液在绝望的冰点骤然沸腾!一股被逼到绝境、源于前世无尽屈辱而积蓄的、近乎疯狂的孤勇,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什么后果!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是万劫不复!就是重蹈前世的覆辙!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这一步,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赌上了他重生后的全部命运!帆布书包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里面硬木相框的棱角狠狠撞在他的肋骨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更加刺激了他的神经。

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深色的车窗,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不管不顾地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吼而劈裂,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穿透力,在这肃穆的大院门口突兀地炸响:

“祁铁山——!”

“我是祁家洼的根!我是祁大壮的儿子!我叫祁同伟——!”

“爷爷——!!”

最后那一声“爷爷”,嘶哑、颤抖,带着血与泪的重量,仿佛用尽了他两世的委屈和不甘,狠狠砸向那冰冷的车窗!